2015年12月30日 星期三

《十日愛》第十日 白色紙風車(下)

6             

  老太太望著病房門口的希兒,有點意外。
  「妳來了啊。」她有點疑惑,「奇怪,我記得李雕跟我說過,今天是……」
  「是真的嗎?」希兒快步走到老太太床邊,抓住她的手,「李雕快死了?」
  老太太愣住,她望著希兒的眼神逐漸從疑惑轉為清明。
  「他跟妳說的?」
  「他朋友告訴我的。」
  老太太嘆了口氣,「那一定是雪理了,這孩子這麼喜歡李雕,攪局也是遲早的事。」
  「是不是真的?」希兒急切地問,「拜託告訴我真話!」
  老太太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這一下,點掉了希兒的希望,也點掉了支撐她到現在的最後一絲動力。
  雖然很對不起奶奶,但她曾感謝過幾個月前那起車禍,因為那起車禍確實將他們牽到一起,讓她找到了合作夥伴,得以參加比賽,通過初賽,一直到決賽,讓他們共同度過好幾個開心歡笑、一同努力奮鬥的日子。
  她好蠢。
  希兒坐倒在地,淚水控制不住滑下來。
  「我的確不是他的奶奶,」老太太淡淡說道:「我叫彩衣,是他的一位朋友。李雕出了車禍後,雪理來找我,希望我能冒充出車禍的傷者,會給我一筆錢答謝,至於其他筆錄紀錄的部份,她會全部打點好。」
  「為什麼?」希兒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李雕這孩子喜歡復仇,他就像獵豹,喜歡偷偷棲息在獵物身邊,然後冷不防突襲。」老太太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頭的陽光灑進來,「我一開始答應是想幫他,但我發現妳是個善良孩子後,曾想過要保護妳。誰想到,妳竟然改變了李雕。」
  「改變他?」希兒話中有濃濃鼻音。
  「他去火場救妳那一天,」老太太說,「我第一次看他對仇人伸出援手,他原諒妳,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甚至之後不但原諒妳,還答應與妳合作。雪理一直以為這只是李雕的手段,但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是。」她頓一頓,「他變了。」
  「但還是我的錯。」希兒低下頭。
  「開車的不是妳,親愛的。」老太太拍拍她的肩。
  「不,那天我在車上和杰果有爭執,我也有錯。」
  希兒突然好後悔,要是那一天不去可因午茶餐廳,要是她不跟杰果去簽書會,或她多堅持到飲料喝完,或是她會開車,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車禍,李雕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然而千萬個「要是」也挽不回這一切。
  決賽的時間快到了,她知道。
  但就像那女人說的,她怎敢在狠狠傷害李雕後,又厚顏無恥找他幫忙。
  她的確不敢。
  她不能參加決賽,因為沒有臉見李雕。
  
  
  李雕呆呆望著雪理,他明白雪理恨希兒,她出現在這裡準沒好事。
  「妳怎麼會在這?」他厲聲問。
  「口氣別那麼差,我來幫妳的,」雪理瞪他一眼,「我看見希兒從你家走出來,上了一個男人的車走了。」
  「男人?」
  「她的前男友。」
  李雕不相信都過了這麼久,經歷這麼多事之後,希兒還想跑回去找林杰果,「謊話連篇,妳對她做了什麼?」他面色鐵青。
  「我什麼都沒做,」雪理張開雙手一臉無辜,「我真的是來幫你的,你看。」
  她遞給他一張照片,照片是希兒走上林杰果的車,李雕腦中轟然一聲,他明白雪理心思縝密跟他有得拚,這張照片很可能是之前執行任務時照下的。但那身衣服,希兒的衣服就是她今天穿的,這可假不了。
  他用力將照片扔回去,一路推開參賽者大步往門外走。
  雪理急急追上去,「李雕,等等,你要去哪裡?他們已經走很久了!」
  李雕推開大門,深吸一口冷颼颼的空氣,在樓梯上坐下來。
  他不懂,希兒就算拋下他,也不可能拋下這個比賽,她一定有她的原因。回想往日種種,每一天每一個笑容都證明了他們感情正逐漸升溫,但今天的這張照片,希兒的缺席,又證明了他終究留不住她的心,好像她又成為過去那個傻女人跟一個爛男人跑了。
  他抱住頭,噯,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
  「相信證據,」雪理靜靜在他身邊坐下,似乎明白他心思,「你一直以來都是靠理性和邏輯才能建立今日的成就,這回也得如此。就像過去一樣,既然發生了,與其浪費時間哀鳴,不如承認當下想想未來如何應對。這個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我們也不能白費這個機會。」
  「什麼機會?」李雕的聲音十分難受。
  「你的專輯裡不是還少一首好作曲?」雪理眼神中閃著光芒,「那女人的譜我已經完全背熟,儘管冒名比賽不能得獎,卻可以藉此比賽當作新歌發表。到時候一定有記者對那女人有歌手加持仍棄賽感到好奇,這卻可以成為你的故事,新聞一發,所有人都會同情你。」
  李雕臉埋在手裡,沒有說話。
  「明白嗎?有故事的歌曲才動人,你會因此成為樂壇上的新星,知名度再翻倍。」雪理說到這突然打住,然後低低道,「就算……時間不多,你也能成為一顆流星。」她輕輕握住李雕的大手,她心裡沒說出的話是,而我會成為你身邊的女人,直到你殞落那天。
  距離上場比賽只剩五分鐘,但她十分有把握李雕會怎麼選擇。
  幾分鐘後,李雕抬起頭,他臉上充滿了悲戚,卻也有一絲決斷。
  「好,我們上台。」


7             

  希兒靜靜坐在老太太床邊,良久,兩人都沒說話。
  「妳不回去比賽?」老太太問。
  「我沒臉見他。」希兒淡淡道,「反正也來不及了。」
  老太太一言不發,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孩子,妳覺得我該從這裡跳下去嗎?」
  希兒轉頭一看,嚇得跳起來,「奶奶,妳做什麼?別想不開!」
  「怪了,妳能想不開棄賽,我就不能想不開跳樓,這什麼邏輯?」
  「我……我沒有想不開,」希兒頹然坐在床上,「只是就應該這樣做,我對不起他,當然不能回去。」
  「那就是想不開。」老太太走到希兒對面坐下,「告訴我,親愛的,為什麼妳這麼討厭自己?」
  「討厭自己?」希兒錯愕。
  「妳說的漂亮,口口聲聲為了他,說穿了還不是為了自己。妳只是不敢面對他,不敢承受他的責備和目光,妳就是討厭、無法接受在他面前愧疚到底的自己,所以妳才不敢去見他。」老太太越說越激動,「媽的,說來說去妳就是個逃避的膽小鬼而已。」
  希兒嚇呆了,老太太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講話異常辛辣。忽然間,房內響起手機鈴聲。
  「算了,不說了。說了我也累,妳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太太說完緩緩走出病房,一出病房就接起手機講話。
  「喂,臭老頭,我正在跟人說話,你打什麼岔……」
  原來那奶奶的個性竟然是這樣……希兒望著老太太的背影,忽然好像望見了什麼,她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這麼害怕被討厭,尤其被重視的人討厭,她才發現老太太說的沒錯。
  她不愛自己。
  她不愛那個有可能被討厭的自己,所以選擇逃跑,替自己找藉口,合理自己不回去比賽這件事。
  而那老太太身上擁有她缺乏的東西,也是她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觀眾席掌聲不絕。
  總算,出現第一個稍微像樣的作品了。張鷹揚不愧是明日之星,以高段的技巧輕鬆凌駕了膾炙人口的旋律,要不然今年素質實在太低了。
  家豪坐在評審席調整西裝領口,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哈欠。他昨天才帶著全家度假回來,雖然累,但美秀和可伶兩個人吵吵鬧鬧的逛街,似乎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光景了。
  他很滿足。
  自從那次外遇事件後,他變了很多,大家最常說的就是他脾氣變好了。他們說的沒錯,他以前可是嚴厲出名,一點小錯緊抓不放的那種人。所以他們才喜歡請他來當評審,不是因為他曾是鋼琴演奏家,而是他那一個音錯就可以罵翻天的死個性。
  以前總覺得,他不過就事論事,有錯就抓錯。現在反而覺得,有時候人犯點小錯也是在所難免,重點是那股精神和價值是否能傳遞出來。
  好吧,的確他老婆願意原諒他,真的影響他很深。
  他拍拍自己臉頰,提醒自己振作點,他們可不希望評審是好好先生,他們要的是辛辣。這次比賽看看能不能回到往日嚴厲的水準,不然他們很快明年就不再請他了。
  「怎麼,想睡覺?今年這麼糟糕?」隔壁評審打趣問他。
  「的確沒有很精采。」
  他低頭看著比賽名單,從剛剛到現在,除了張鷹揚以外都不值得一提,不過那位之前已在其他音樂比賽上斬露頭角,所以倒也不覺得意外。
  「喂喂,你們看,那是真的嗎?」
  家豪抬眼一看,舞台上站了一名捲髮男人,一開始想不起來,然後他才漸漸回想起,好像有在電視上看過他。
  「他就是那名扳倒時代雜誌名人的那位歌手啊,聽說最近要發片,但一直沒進一步消息,沒想到出現在這裡。」他聽見身旁的評審議論紛紛。
  按照規則,伴奏者創作的曲目是這次評分重點,除了自彈自唱,要請誰來唱歌或任何方式皆自由發揮,他只覺得這位花希兒好大的排場,竟然能請到線上歌手替她助陣。但相對也有風險,如果創作的曲目太爛,或是歌手駕馭不了歌曲的話,反而會突顯創作者的缺點,毀掉整個作品。
  當那名身著學生服的女人步上舞台時,他忽然覺得,啊,這兩人真像啊。憑他評審多年的經驗,他能夠立刻察覺出,這兩人的氣場似乎同步度很高。
  家豪靠向椅背,舒服地坐著,他有股預感這將會是蠻精采的作品。
   

  當葉雪理走上詞曲創作人大賽的決賽舞台時,一切都再熟悉不過,面對鎂光燈、寂靜無聲、滿滿台下觀眾的場合,她自小鋼琴表演已經經歷太多。
  李雕也早已就位,一切都照著計畫進行。
  她明白,她已經成功了。
  希兒是一個心地善良又單純的女人,這種人只想著為別人好,最害怕虧欠別人,只要一讓他們虧欠別人,他們十有八九會逃避。
  縱使有人能點醒他們,當頭棒喝,但她早算好,她這時間點唯一會去找的只是那位人畜無害的老太太。雪理曾和那老太太說過幾次話,她不可能給她什麼犀利的建議。
  大勢已去。
  接下來就是她的舞台了。

  

8              

  老太太回到房間時,希兒站起來。
  「罷了罷了,」老太太搖搖頭,「既然妳要留下來,就陪我老人家吃個下午茶吧。」
  「抱歉,奶奶,」希兒微微鞠躬,「我不能陪妳喝下午茶。」
  老太太哦了聲,眉頭抬起來。
  「謝謝妳提醒我,我不再逃了,」希兒微笑道,「我打算像奶奶說的一樣愛自己。」
  「那妳打算怎麼做?」
  「趕過去,不管來不來得及都要趕。」
  「妳不怕丟臉?」
  「當然怕,但是……」希兒露出堅定的神色,「就算是這麼脆弱的自己,也是我自己,我必須接受她,擁抱她。」
  老太太點點頭,「妳總算懂得怎麼愛自己了,但妳確定來得及?從醫院到國家音樂廳……」
  「來得及!我們這組兩點才比賽,奶奶再見,我出發了!」
  希兒說完揮揮手,跑步離開病房。
  「怎麼不聽我講完,最快也要四十分鐘啊……唉,命運啊命運,苦了這對年輕人。因車禍相遇,又因車禍而分離,真是殘忍啊……」
  她望著牆上時鐘,上面顯示一點三十分。
  
  
  兩點整零二分。
  司儀站在評審席旁,舉起麥克風,「有請下一組,第007號參賽者,花希兒開始表演。」
  開始了。
  雪理偷偷瞄了一眼李雕,深吸一口氣,腦中迅速跑了一遍花希兒的旋律,高舉雙手,就要彈下。
  「各位評審們您好,我是花希兒的演唱者李雕,今天花希兒本人不克出席,容我在這裡向各位致歉。」
  什麼?
  觀眾席譁然,雪理猛地轉頭,瞪著李雕微微鞠躬的背影。為什麼?他瘋了嗎?這根本是為這場勝負判死刑,她認識的李雕,向來是爭到贏,就算小輸也是手段之一,從不曾像這樣徹底把自己弄死。
  「所以那彈奏的不是花希兒本人?」
  「這是冒名參賽,該直接判棄權了吧?」
  評審議論紛紛,家豪覺得意外,又覺得可惜。他直覺向來不會錯,這本該是場好表演,只可惜無緣一聞了。
  「李雕,不要開玩笑了。」雪理笑容發僵,想辦法最後一搏。
  「我沒有開玩笑,」李雕轉過頭,他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定,「這是花希兒的比賽,我只是協助,沒有花希兒我就不比。」
  雪理簡直要氣瘋了,這傢伙什麼時候變那麼頑固?
  評審議論一下,最後目光全都落到家豪身上,畢竟他是最資深的評審。
  「家豪兄,直接照他的意思棄權吧,由你宣判。」
  家豪點點頭,舉起麥克風。
  「那麼,第007號參賽者,花希兒……」
  「有!我在這裡!」
  李雕猛地抬頭,希兒頭髮因奔跑而凌亂,站在門邊不住喘氣。
  「希兒……」他一時欣喜想叫她,忽然又想到自己剛剛宣稱棄權,登時百感交集。
  觀眾席再度譁然,評審群見到這戲劇化的一幕,都驚呆了。
  李雕當機立斷,立刻轉向評審席行了一鞠躬,「很抱歉,恕我收回剛剛的發言,請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保證將給各位最滿意的演出。」
  評審們呆呆坐著張大嘴,不知如何反應。
  「開什麼玩笑!棄權就棄權,還有反悔的,你這樣對其他參賽者怎麼公平?」
  以前的家豪肯定會這樣說,但他現在也只是呆呆坐著。回憶一波一波湧上,他想起來了,那天晚上,他和桃樂絲因為火災匆匆離開幽會地點時,曾經目睹那位真正的花希兒倒在地上,但他因為匆忙逃命而無暇顧及,事後聽說,那女人差點被燒死。要是被燒死,他肯定後悔一世。
  他還想起來,他逃出來時有撞到一個人,那人好像就是台上的李雕。
  天,世界很小,他以前還不覺得,現在倒真有感覺了。
  評審群議論紛紛,似乎意見不一。
  「家豪兄,我們意見各半,你覺得呢?」
  他們幾個人齊刷刷眼神一同望過來,像是希望他給個答覆,家豪明白,以他的資歷還有現在情勢,基本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花希兒?」他唸出她的名字。
  希兒立刻立正,「有!」
  「妳現在能不能立刻表演?」
  希兒點點頭,「我可以。」
  「那就上台,別浪費我們時間,比賽繼續。」家豪說這話時,旁邊一干評審目瞪口呆看著他。算了,他已經不想管了,家豪心想,就當今年是當評審最後一年吧。
  況且,以家豪評審多年經驗,這不是在幫忙,而是讓難度更高。現在大約有一半評審忿忿不平,抱持「不論妳表現如何,絕對不給妳過」的心態在評比,還有那不斷從觀眾席傳來的議論聲,可能表演完畢,會連一個掌聲都沒有。
  唉,年輕人總要學會負責,自己捅的簍子就自己扛吧,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有請下一組,第007號參賽者,花希兒開始表演。」司儀再度朗聲道。
  李雕有點擔心地轉過頭,卻發現雪理靜靜站起來離開鋼琴,臉上依舊帶著禮貌的微笑。他原以為以雪理個性必要大鬧一番,有些訝異。她經過他身邊時,他忍不住悄悄問:「妳不生氣?」
  「你不要後悔你的選擇就好。」
  雪理淡淡道,走到後台去了。然而她心裡狂笑著,希兒的譜早就被她燒了,她不可能再演出,既然不能演出,她就等著看笑話。她扠手在後台看著,看花希兒要怎麼上演這則鬧劇。
  李雕將希兒扶上台,希兒劈頭低聲道:「你的事我知道了。」
  他一怔,還在尋思,希兒又說:「還剩多少時間?」
  李雕望著希兒擒在眼中的淚,頓時明白她知道什麼,還有是誰告訴她。他原先不想說,就是怕她比賽受到影響,如今瞞也沒有意義了。
  「先完成比賽。」李雕淡淡回答,忽然望見希兒雙手空空,「妳的譜?」
  「不用譜,我要彈《白色紙風車》。」
  李雕先是一愣,然後點點頭,這確實是最佳策略,因為那是希兒唯一背下來的譜。那首歌的歌詞他昨天看過一遍,旋律則聽了十幾遍,足夠他駕馭了。
  剩下的,就等希兒起音。
  希兒在鋼琴前坐下,表面好像不動聲色,事實上,她心跳跳個不停,狀態糟透了。
  儘管鼓起勇氣從醫院跑到這裡來,但當她看見李雕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辦不到。想到李雕這陣子沒說,卻默默因她受著苦。一想到這裡,她就忽然心痛的受不了,好像快炸開了。
  她低下頭,內疚就像一塊大石緊緊壓住她的肩膀,鎖住她的心裡深處。
  不行。
  她彈不了。
  家豪看看手錶,已經過去一分鐘,要是再三十秒他們還不開始演奏,身為評審代表,他也只能宣布他們棄權。剛剛那些荒唐讓步已經是大家的極限了,再這樣下去會引起其他參賽者的暴動。
  唉,年輕人果然還是不行?
  希兒從口袋拿出一個皺巴巴的東西。那是那天李雕折的紙風車,因為在口袋裡壓皺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看吧,就連紙風車也……
  「我從來沒怪過妳。」
  希兒意外轉頭,李雕正側臉朝著她,「然後妳看看觀眾席。」
  她望過去。
  她看見紅百合的臉,還有她那群姊妹,她們緊張地殷殷期盼著。
  這樣啊,大家都來到這裡了。希兒內心忽然起了悸動,彷彿有能量注入她的手腳。
  還有一個人,熟悉的臉蛋,熟悉的長髮,端坐在觀眾席當中。
  那是姊姊。
  姊姊真的來了,而且一直都在看著我。
  希兒按捺住想哭的心情,稍稍撫平紙風車,放在鋼琴上。吐了一口氣,雙手抬起。

  

9              

  當第一個音下去時,一切宛如回到那天,落地窗旁,陽光灑在鋼琴上,姊姊穿著白色連身裙,只不過不同的是,這次是她在彈,姊姊坐在鋼琴上。
  腳底踩的是木頭地板,四周洋溢著宜人的木頭香味。
  「難聽死了。」姊姊微笑。
  希兒抬頭望著她,一直以來姊姊的坐姿始終那麼曼妙,像模特兒似的,如今也是。她熱淚盈眶,手指不禁緩了。
  「別停,」姊姊皺眉,「繼續彈下去。」
  希兒望著姊姊,那臉蛋、頭髮,她就好像十幾年前般,一點沒變。
  「姊,我好想妳。」
  「再說這種話,小心我揍妳。」姊姊仍舊微笑,「妳傻了,我一直都在妳身邊。」
  希兒看見那皺巴巴的紙風車早已恢復平順,站立起來開始旋轉。
  「妳能留下來嗎?」
  「我不能,妳應該早猜到了吧,我不在妳熟悉的世界裡了。」
  是啊,從明信片沒寄來開始,她或多或少就有猜到一點了。
  只是不想去承認。
  她這麼努力找,只希望能夠證明自己是錯的。
  「還有,妳這首歌不是對我吧,是為了另一個人演奏的。」姊姊笑著說,「那個與妳相守相伴,一路陪妳走到這裡的人,妳可要好好為他演奏這一場,他時間也不多了。」
  是啊。
  她會的,她會堅定地彈下去。
  好好愛自己,再也不逃了,然後彈出她的心意。
  
  
  大丁站在後台,目瞪口呆,他曾經聽過希兒彈琴,但從來沒想過旋律會給他帶來這樣的感覺。
  時而低鳴,時而高亢,就像是激烈的情緒不斷在掙扎,就好像一個人陷入深深的情緒裡,努力想辦法破繭而出。
  大家都是。
  是啊,每個人都在各自生活陷入不同的情緒,而不僅僅希兒一個人,她的琴聲深入人心,透過八十八個黑白鍵,把國家音樂廳裡的每一個人全都捲了進來。
  妳不是一個人。
  我們都跟妳一樣,一直努力著。

  
  家豪雙眼眨都沒眨,雙手交疊,頭一次如此全神貫注。
  這旋律的設計,彷彿在訴說著一絲後悔,一份內疚,還有太多太多來不及說的話。他身邊的評審們也都不知不覺仰起頭,方才那些不快早就煙消雲散,所有人正專心致志地,感受那份感情。
  忽然消失,來不及道別的感情。
  還在含苞待放,來不及開花的感情。
  這是告白,最大膽的告白。花希兒正努力用這曲子每個音符表達她的一切,那份惋惜、追悔、來不及,全部一記記敲在現場每個人心中。
  只要那個人在場,他絕對會明白。
  忽然間,他很想快點回家見美秀和可伶,家豪眼角不知不覺濕潤了。
  
  
  李雕唱著歌,卻也不明白自己在唱什麼,因為完全沒聽過這旋律。
  不,應該是一樣的旋律,但感覺完全不同了。
  以前的旋律總是有些無憂無慮的味道,但這次卻多了些成熟的滄桑,甚至悲傷。
  他張嘴唱出歌詞,一開始的確有點難跟,但他很快就抓到了頻率,那一瞬間,他的歌聲和希兒的旋律交匯了。
  他們開始對話。

  「對不起。」希兒的琴聲這樣訴說著。
  笨蛋,說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早就跟妳說過我不在意了嗎?
  反正只要是人總會死的嘛。
  我離開以後,別再那麼粗心大意啦。會不會有人像我那麼細心還很難說。對了,我在妳包包裡偷偷放了包便條貼,我賭妳沒發現,不過妳以後怕忘記事情就用那個吧,應該會有幫助的。
  我想,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發生那起車禍了。
  至少離開這個世界前還能認識妳,真是太好了。
  
  希兒的手指落在最後一個音,停了。
  她的眼淚流了滿臉,一滴滴落在琴鍵上,李雕也是仰著頭,眼眶泛著淚。
  觀眾席傳來了零零落落的掌聲,然後逐漸增強,轉為高呼和歡聲雷動。
  後台的所有參賽者沒有人做聲,都跟大丁一樣張大嘴巴,眼眶含著淚。「借過。」雪理推開大丁,從後台門口走了。但剛剛那一瞬間,大丁發誓有看見雪理眼睛紅紅的。
  掌聲還在繼續,舞台上,希兒和李雕緊緊相擁在一起。
  他們不知未來還剩多少時間,但至少,他們還能把握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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