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只靠近真愛,卻不小心也靠近現實」
1
「人生就像書一樣,沒有寫的劇情,永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你對空白的解讀,會是你內心最真的寫照。你替書中人物害怕,是你真正的害怕。」
小兔手指按著雜誌反覆唸了數遍,覺得這句話真是棒極了,真該拿手機拍下來。當她拿出手機時,卻突然來了簡訊,她盯著簡訊愣了半晌,發訊人是「葉雪理」。
中午十二點,笛菩提日式料理,憑桔梗花認人。
加油囉。
「媽,妳知道桔梗花的花語是什麼?」
小兔身著一襲淡藍針織外套,長髮整齊梳到右側,正如同她端莊保守的個性。她正端坐在母親的病床邊讀著雜誌,母親則坐在床上翻著報紙。
「和平希望。」
「那明明是向日葵的花語。」
「囉囉嗦嗦,誰會沒事背這個。」母親敲了小兔一下頭。「水沒了我要喝水,去幫我倒一杯。」
「好,先等我看完這篇。」
小兔忍不住微笑,母親還是一樣活力十足,看不出是患了三期大腸癌的病人。即使因為化療喪失食慾,體重掉到四十公斤以下,她依然不改以往豪邁作風。小兔自小是單親家庭,母親除了母親,更身兼父親,或許如此,她常覺得母親的背影比別人父親帥上數倍。
「小兔,現在有對象了沒?」
她突然被這問題嚇了一跳,「還、還沒有。」
母親喔了一聲。
「沒事,隨便問問而已。」
小兔笑出來,她知道母親,這「隨便問問」底下絕對大有文章,這問題她這個月已經問三次了。畢竟四十幾歲了還是一個人,做母親的會擔心也是難免的。
「妳不要擔心啦,今天晚上雪理幫我介紹聯誼。」
「聯誼?」母親上下打量她一眼,「就憑妳?」
「媽!」小兔又好氣又好笑。
「之前不是看上一個妳同事,看到竹子都發芽開花了,叫妳去認識人家都不敢,聯誼有個啥用?」
母親說完,自顧自地看起報紙。
她說的是大馬,她辦公室的同仁。自小兔進公司以來第一眼見到他,就忍不住喜歡上他了,至今已經三年。期間她也有試圖答應其他人的交往,但無論如何,就是忘不了大馬。說也奇怪,他就像一個咒語般,深深縈繞在她的心頭。
「我看妳是被下蠱了。」母親沒好氣道。
「所以我才答應聯誼,」小兔一臉委屈,「就是為了改變。」
母親噴了一口鼻息,「那就說好,沒成功不准來見我。」
「媽,這會不會……」
「妳到底有沒有決心?」
母親瞪她一眼,小兔瑟縮起來,心裡禁不住苦笑。嘴巴上不說,她知道母親擔心她的身家大事勝她數倍,否則才不會每次都「不小心」把一些婚友社和聯誼的資訊放在她桌上。不過母親說的是,她需要決心,是時候放下大馬,好好找個好男人了。放鬆點,要相信自己,未來一定有某個新好男人正在等著,只是方向感很差,現在還找不到她。
她在心裡為自己喊了三聲加油,然後收起雜誌站起來。
「媽,我先走了,要提早去買花。」
「花?」
「對啊,是我們約定見面的信物啦。」
小兔心情揮揮手離開病房,待她離開後,母親嘴角忍不住上揚。
「這孩子……這次應該會成功吧。」
她突然好像發現什麼事。
「喂,水還沒拿來啊!」
2
「桔梗花?」
一名身著西裝,黝黑健壯的中年男子在馬路間抓著手機飛奔,他的頭髮在風中亂飛,他順手用手指梳了梳。
「拜託,我現在哪裡買的到桔梗花啊?杰果,你不要鬧了……」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好好好,我知道你剛從異國流浪回來,沒錢沒工作很可憐,但也不能就這樣把聯誼推給我吧?取消不就好了。而且我又不缺,也沒看過對方,萬一……」
他停頓一下,「對方不准你取消?等等,這該不會是你之前說報復心很重,看起來像個乖乖女學生的女人吧?……喂?喂?」
大馬忿忿掛掉手機,想不到林杰果幾個月沒消沒息,第一件事打來竟要他代出席一場聯誼。可惡,他發誓再看到林杰果,他絕對不接,這次聯誼他當然也不會去,搞什麼嘛,哪有人這樣亂來的。
他在捷運站前停下腳步,儘管林杰果惡劣,對方卻是無辜的。想到那人將空等一個下午,他忽然起了惻隱之心。若他不知道就算了,現在知道了,實在很難坐視不管。
「唉,算了。」
大馬離開捷運站,匆匆走進最近的禮品店,出來時手上揀了一支塑膠的桔梗花。
他老遠就看見那家餐廳外超高的竹子,笛菩提日式料理,以精緻日式假山假水為背景的一家餐廳,由於氣氛典雅,早成為約會勝地之一。他常經過卻從未踏進一次,還想有一天要來吃,沒想到在今天實現了。
他走進餐廳,告知林先生的訂位,服務生領他到位子坐下。這是一間半開放小和室,左手邊潺潺流水和青山佈景彷彿織成一幅畫,他順手將塑膠花放在桌上。
冷靜下來後,他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以他對林杰果的認識,他可能不是不能來,而是不敢來。那傢伙還有女朋友的時候就常拈花惹草,而且說謊成性。他一定被這女的弄得很慘,才想他來做替死鬼,他為什麼要心地這麼好?為什麼不離開?他盯著桌上的塑膠花,只覺自己很蠢。
他正考慮要不要偷偷離開時,有人來了。
一位有著鵝蛋臉的女人走進來,那雙眼睛吸走他所有注意力,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純真和天真都鑲在裡面似的,令人十分放鬆。
他的心跳忍不住狂跳。
不、不可能。
「抱歉,我遲到了。」
那女人匆匆低頭坐下,朝他微微鞠躬,「我叫小兔,是代替我朋友來的。因為雪理她臨時有點事,希望您不要介意。」
大馬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小兔抬起頭,見到他的正面渾身一僵,「大、大馬哥?」
是她,那位他想了三年的女人。三年前,他和這女人之間曾有次尷尬的對話,然後他就落荒而逃了。期間他也有試圖答應其他人的交往,但無論如何,就是忘不了她。說也奇怪,她就像一條絲線般,緊緊繫在他心頭看不見的某處。
他作夢都沒有想到,這女人是他的聯誼對象,他過於震驚,張大嘴不知該回什麼好。照理來說,這時應該酷酷瀟灑地說聲嗨,然後輕輕帶起對方的近況。
「嗨……嗨,小兔,」他口乾舌燥,趕緊將那塑膠花遞給她,「這、這是桔梗花。」
天啊,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噢,我的桔梗花在這裡。」小兔趕緊推出她手中的花束。
大馬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瞪著她看,兩人陷入沉默。不一會兒,兩人一起笑出來。
他們笑的厲害,好像這輩子從沒笑過一樣。
3
「哦,所以妳遇到那個一直暗戀的人,而且發現他其實對妳也有意思?」母親抬了一眼,「那妳打算哪時候結婚?」
「媽,哪有那麼快啦。」
小兔羞紅了臉。
「所以你們那天相處怎麼樣?」
「嗯,他人還蠻不錯的。」
「就這樣?」
「他約了我下個禮拜平安夜時見面。」
「好了,你們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
「媽!」
「我是說真的,」母親放下報紙,板起臉,「你們兩情相悅,上天又讓你們相遇,表示你們根本天生一對,有什麼好不結婚呢?再說我又不是說真的結,只是要妳考慮一下。」
小兔說不上來,的確,這一切都像是設好的局,他們觀察彼此三年,如今終於了解彼此心意。這實在太巧,就算現在她仍能感受到,這股美夢成真的喜悅在胸口怦然跳動……
「好吧,這樣也讓我比較放心一點。」
小兔震驚望著她,她母親從來不示弱。
「妳說出來了!妳竟然親口說出來了!」
「去吧,」母親翻了個白眼,「放自己幾天假,我沒那麼無能,需要每天要人看顧,我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
「媽,但是……」
「囉唆,叫妳去就去。」
小兔忍不住笑了,她有時就愛母親這點豪爽。
4
平安夜當天,氣溫反常的不似過去寒冷,但小兔還是穿了一件粉紅大衣,大馬則是一襲黑色皮衣,兩人並肩走在繁華的夜市裡。兩人偷偷瞄了彼此數眼,沒人說話。
「所以……妳平常一下班就去照顧媽媽啊?」大馬率先開口。
小兔點點頭,「她躺很久了,我希望她快點康復。」
兩人又沉默一陣子,然後小兔開口。
「那你呢?」
「我?」大馬領悟過來,「噢,我平常下班會去婚禮公司打工,週末也會去。」
「婚禮!」小兔有點驚訝,「怎麼會在那裡打工?」
「我朋友在那裡工作,順便問我,反正沒事我就去做做看了。」
「這麼說……你對婚禮流程很熟?」
「辦過十幾場了,算還可以。」
小兔忽然有點開心,「那……那以後婚禮的事就可以請教你了。」
「妳要結婚?」大馬臉色變了變。
「噢不,我怎麼可能,也沒對象。我是說……以後有可能的話,或是說我們……」
天啊,小兔覺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或是說我們兩個結婚的話,也不用問別人了。」
小兔瞪著他,他竟然把她沒講完的話說出來了,兩人陷入一片沉默,大馬以為小兔尷尬,在心裡暗罵自己愚蠢。
「噢,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大馬打圓場笑道。
「對,我明白,舉個例子。」小兔跟著笑,是真的開心。聽見她的笑聲,大馬頓時覺得不那麼尷尬了。
兩人開始聊起彼此生活的點點滴滴,沿路走過去,吃了許多美食,最後來到夜市的末端。嘈雜的人群少了不少,再過去就是住家,沒有攤販了。
「妳……」大馬似乎鼓起極大勇氣,「妳喜歡看夜景嗎?」
小兔猛力點點頭。
「等等我帶妳去看夜景,」大馬臉頰發熱,他從來不曾這樣過,「然後聖誕節想邀妳去看電影,之後我們可以一起搭摩天輪,然後我們可以來個微旅行,不,或是一個真正的旅行……」
小兔忽然很感動,一直以來她都想找個人一起體驗這些事,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了。她正想說些什麼時,手機突然響起來。原本想按掉,卻發現是醫院打來的。
「抱歉,我接個電話。」
大馬做個「沒關係」的手勢,小兔立刻接起來。
「喂?」她聽了一會,臉上立刻變色,「好、好,我馬上過去。」
小兔掛上電話,手還在發抖。
「怎麼了?」
「我媽媽……」她滿臉驚恐,一時說不上話,「醫院說她病危。」
5
大馬在醫院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小兔終於從醫生那裡回來。
「她的狀況有點不太樂觀,但已經清醒了,醫生認為她可以繼續堅持下去。」她低著頭一直沒看大馬,深吸一口氣,「我最近可能需要一直待在她身邊,抱歉,明天電影可能……」
「沒關係,我們可以下次再去。」
大馬擠出笑容,拍拍小兔的肩,那肩膀竟是如此脆弱又渺小。然後他給她一個深長又堅定的擁抱,他也是走過四十個年頭的人,明白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
事實是,他只是暫時不面對。
大馬一個人走到家門口,他不進去,到附近小公園點一支菸。
今晚公園沒什麼人,不見那些平時愛跳土風舞的歐巴桑。
曾幾何時,他也成為一個很懷舊的人,時不時會回首過往,檢視自己那些傲人成績。工作一直以來都是他驕傲的一部份,是他能力的舞台,自信的延伸。當然,這股充滿成就的王者風範,理所當然延伸到他的生活各處,包括辦公室,包括愛情,尤其成為那些女職員的愛。
他知道人家是怎麼說的,四十歲的男人不要碰。
大馬並不否認這句話,他年輕時曾經相信愛情,但他現在太老了,至少老的不信了。以至於他看見小兔時,那股震盪,他不敢去承認。
他害怕去承認。
如今他已經過了迫切結婚的年紀,人生觀也漸漸調整過來。如今他正處呼風喚雨的工作顛峰,要跟哪個女人交往可說是易如反掌。前兩天,一名客戶的女兒才主動對他表示好感,對方是名門貴族,身上隨便一個包都是百萬來算。現在他身邊的女人,皆是這種等級。
現在的他,既然能輕鬆談場人人嚮往的戀愛,又何苦花多餘精力在工作父母以外的事?何必用婚姻綁住自己,替自己添麻煩?
所以他的確是害怕承認。
大馬不明白,為什麼可以忘了所有睡過的女人,這位沒碰過的卻能占據在他心中三年。他不明白,為何他能開所有女人的玩笑,大展幽默手腕,偏偏在她面前就化為一堆鴨嘴豬舌。他更不明白,平時總是自信滿滿,到她面前卻像打回原形般勇氣盡失。
他覺得丟人,四十歲的人了,還像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搞戀愛。
「別傻了,你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沒嚐過想玩玩。」
他不斷告訴自己,而那只是無數藉口之一。
大馬深知什麼叫意亂情迷,什麼叫逢場作戲,所以才知道小兔不一樣。他往往一段關係一兩個月淡了、結束了,就不知不覺消失。這種卻是靜靜的,悄悄地勾在心中看不見的某處,你找不著它,就算假裝沒它,它也永遠都在。
過去三年,他的理智不知編了多少藉口,堆了多高的堡壘,直到那天聯誼,全面崩潰。
這可能嗎?或著說,這合理嗎?
好了好了,都四十歲了還怦然心動?別笑死人了,問題是,他根本控制不住。他並非勉強自己去愛一個人,而是那就自然而然衝出來了,他管不住。
大馬敲敲自己額頭,重新提醒自己,別忘了,他已經是個四十歲的男人,他不相信愛情,也不該相信愛情。再說,瞧瞧今晚,對方還有個病重的母親要照顧,他不可能那麼愛她,愛到可以忽視這些現實元素。就算他們真的在一起了,結婚了,愛也會被這些東西消磨殆盡,不是嗎?
他們什麼都沒發生,也沒什麼投入,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是吧?」他自問自答,「我想的是對的吧?」
他嘆了一口氣。
不明白這是老天的玩笑,亦或考驗。
大馬仰天吐了長長一口菸,如同他的思緒,一路盤旋而上。
他該怎麼做?
6
「那妳那位真命天子呢?」
聖誕節的清晨,母親躺在病床上才剛醒來,醫生說她現在不能吃太激烈的飲食,要定期做運動曬太陽,讓身體的免疫系統強壯起來。小兔輕輕握著她虛弱蒼白的手,搖搖頭。
「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搞錯了。」
她輕輕微笑說了,原以為母親會唉天地告神明,或是說些求她重新考慮,然後轉眼又裝作不在乎不在意,然而母親只是輕輕拍著她的手。
母親竟然在微笑。
「沒關係,緣份到了自然會來的。」
小兔眨眨眼,這倒是意外,好像母親被這場病改變了許多。
「妳知道嗎?那天妳離開後,我查到了桔梗花的花語。」母親說。
「是什麼?」
「永恆的愛或無望的愛。」
小兔皺皺眉,「這兩個意思完全相反。」
「可能看買的人要送誰或是怎麼送吧。」
小兔聊著聊著,思緒又忍不住飛到大馬身上。
「妳知道嗎?那天妳離開後,我查到了桔梗花的花語。」母親說。
「是什麼?」
「永恆的愛或無望的愛。」
小兔皺皺眉,「這兩個意思完全相反。」
「可能看買的人要送誰或是怎麼送吧。」
小兔聊著聊著,思緒又忍不住飛到大馬身上。
昨夜她睡不著,左思右想,終究還是傳了簡訊給大馬。要說原因,最大是因為那晚她看見了他眼中那猶豫,或許她不像其他女人,總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所以看的清楚。
簡訊寫著:「對不起,我們都不年輕了。我明白你在考慮什麼,我也並不想拖累你,所以或許我們還是不要再私下見面了,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幸福。」
小兔閉上眼睛,她可能對了,或是錯了,但她就是感覺到對方的退縮。她現在不是個有資個談奉獻一切的人,也沒辦法陪他去天南地北走走,只是她不能否認,即使那一股更深層的感覺被埋在她心中,但還是在。
該怎麼說呢?
她捏緊拳頭,緊到不能再緊,然後鬆開,然後悄悄拭去眼角的淚。
忽然間,有人敲了房門。
「啊,是護士要來換藥了。」母親說。
但小兔知道不是,剛剛母親睡著時護士已經來過,但也有可能只是護士忘記帶走什麼,這很常見。
或著,另一種可能。
小兔心跳加速,盯著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