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5日 星期五

《十日愛》第九日 老萊的一生

「多久了,我們的青蔥歲月」

1             

  這一天,老萊終於承認他視力大不如前。
  彩衣扶著他一步步走出醫院,到了這把年紀,就連這點樓梯也要小心,一不留神就會跌回背後這棟建築。「白色棺材」,彩衣總愛這樣說,醫院的設施總不能叫她滿意,嘴上這麼說,她前些日子還是甘甘願願地住進去。
  「真是的,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身體,眼藥水叫你點不點,現在知道了吧,活該!」他倆一小步一小步走,她嘴裡不斷發著牢騷。
  在家裡的時候,小恩曾經問他:「爺爺,為什麼奶奶總對你這麼凶巴巴呢?」
  小恩說的沒錯,他這輩子好像都跟凶巴巴的女人特別有緣,但老萊只是拍拍他的頭。
  「你還小,以後就會懂了。」
  他記得他那時這樣回答。
  他們終於走完那些台階,好像一世紀那麼久。他記得母親曾告訴他,他是在這台階上出生的,當時大家知識還不普及,見到他母親倒下來,他的頭探出來,全都嚇翻了。
  「用力!」據說他爸爸當時一句話喊醒所有人,抓住他媽媽的雙腿,「吐氣!」
  所有人才睡醒般動起來,跑去把醫生叫出來。
  「你是階梯的孩子,以後人生一定會像爬樓梯越爬越高。」母親說當年她曾經說過這段話。是否越爬越高他不知道,至少不至於摔下來就是了。
  不過誰記得呢,當年他還這麼小。
  彩衣扶著他往前走,走到一處停下來,大約是她停車的地方。他記得她五十年來總是如此,喜歡停在醫院門口左手邊第二個停車位,一開始他還笑她迂腐,總有一天會遇到被人佔走。神奇的是,一直到今天他還沒見她失手過,次次都停在她鍾愛的老位置,大跌他的眼鏡,他一生怪事見過雖多,但這運氣大概可以拿獎了。
  老萊又忍不住感懷這把年紀,過去點點滴滴小事,歷歷數來,好像瀏覽集郵冊般。他一張一張看,每每想起就懷念一次。
  忽然覺得好累,想睡一覺,老萊打了一個大哈欠。
  他聽見彩衣開車門,然後按著他的肩膀,他順從地坐了進去。
  有人來了,每次聽見那腳步聲就知道是黃太太,該說是黃奶奶,這稱謂每次想改總改不過來,索性都稱本名。說來說去,不知不覺他們都不年輕了,但他之前每次見面,總能看見昔日青春貌美先生太太的影子。
  「哎呀,黃奶奶。」
  彩衣和對方聊起來,立刻恢復客客氣氣的語氣,好像剛剛發牢騷抱怨全是另一個人,過去老萊總疑惑,這丫頭人前人後換臉堪比翻書,好像要跟京劇變臉比賽似的,難道不累?不過她也欽佩她這一點,不論發生多大個事兒,她要裝沒事,誰也別想從她齒縫裡撬點什麼出來。
  他閉起眼睛,聽見車門關上,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這是要去哪?」他問。
  老萊以為他會聽見「回家」、「先買個東西」,或「我要上麗珍家串個門」。
  「我們去海邊。」
  唷,這倒奇了。
  「哪個海邊?」
  彩衣遲疑一下,「你念念不忘的那個。」
  老萊明白了,她想帶他回去那個地方,真想不到,都這麼多年了。
  熱狗海灘。
  
  

2              

  「什麼熱狗海灘啦,變態!」
  那年大學二年級,老萊還是小萊,不需要拐杖,彩衣也還綁著兩條辮子。這一天,兩人剛上完第一節課,她怒氣沖沖走掉,他趕緊追上那兩條辮子,擋在她面前。
  「妳敢不敢跟我賭,去那海灘就會看到熱狗。」他抬起下巴。
  「神經病才跟你賭。」
  彩衣翻個白眼,用力推開他。老萊撞到牆上,媽呀,這傢伙的力氣也太大了吧。他吃力揉揉肩膀,大叫:
  「膽小鬼彩衣,我要跟阿佑學長講!」
  彩衣立刻停下腳步。
  中計了。小萊心裡洋洋得意,俗話說打蛇隨棍上,他故意說道:「阿佑學長說過,他最討厭膽小的女生。我會告訴他妳連我的賭都不敢接,還敢說喜歡他,笑死人!」
  「你!」彩衣忿忿轉過來,揪住他的衣領,「你敢告訴他我喜歡他你試試看!」
  阿佑學長是三年級最帥的學長,全校都知道彩衣愛慕阿佑學長,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小萊被勒的喘不過氣來,硬是說道:「那就跟我去熱狗海灘,我請妳吃熱狗。」他說到「熱狗」兩次故意放長音,壞壞地舔了一下嘴唇。
  彩衣臉色丕變,甩了他一個巴掌,轉身就走。
  「哎呀哎呀,這臭婆娘……」
  小萊跌在牆邊,臉上火辣辣發疼,但他心滿意足。每次看見這位校花級人物美麗的臉蛋在他面前垮的跟虎姑婆似的,他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痛快,好像完成什麼成就似的。
  「林萊豐,我問你,那個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
  「啊?」
  小萊抬起頭,原本以為彩衣走了,她卻站在他面前。他還以為是幻覺,然而瞪著那雙潔白的腿,他突然發現自己在發呆,而且臉上嚴重發熱,他用力咳了幾聲,擺出正經的樣子。
  「什麼傳說?」
  「我聽說,只要在赫柏海灘遇見黑色的熱狗攤販,向他買一支黑色熱狗,吃下去,就能實現你的一個心願。」
  騙人吧,小萊呆呆望著彩衣,她的表情卻異常認真,這種明顯騙小孩的謊話,她竟然會相信?難道說校花沒腦都是真的嗎?
  「喂,林萊豐,」彩衣怒吼,「快告訴我!」
  小萊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好好來整整這個大小姐。
  「真拿妳沒辦法,這傳說的確是真的沒錯啦,」他抓抓頭,裝作為難的樣子,「但……妳想許什麼願?跟阿佑學長在一起?」
  「要你管!」彩衣瞪了他一眼,「我們搭公車過去?」
  「什麼公車?」小萊覺得這位大小姐真是活在象牙塔裡,看來這一路上得好好教育她一下。他擺出一副無奈的姿態,「那裡根本沒有公車站牌。」
  彩衣愣了愣,「那我們怎麼過去?」
  「摩托車。」
  
  
  老萊轉向窗戶,忍不住微笑起來。外頭藍天白雲,路樹不斷飛到後方。
  「妳看,他們像不像當年我們倆?」
  「什麼?」
  「那兩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啊,我還記得妳那時第一次坐摩托車,嚇死了。死命抱緊我,差點把我勒死。」
  彩衣沉默了。
  很長很長的沉默,然後才哼了一聲。
  「被當年的我抱住,算是你三生修來的福氣。」她沒好氣,卻帶有一絲笑意。
  「是啊。」
  老萊望著眼裡的兩個年輕人,就像當年他們那樣一路在風中打打鬧鬧,直直駛往海邊。


  「不要亂動啦!」
  小萊大吼,要命,他真的快窒息了,這女金剛力氣怎麼這麼大?
  「你不要騎那麼快啦!」彩衣緊緊抱住他,臉貼著他的背,緊閉雙眼不敢張開。
  「妳這樣子,我們就算到了也只能許願讓我們復活了啦!」
  「好,我們談個交易。你不騎那麼快,我就不抓那麼緊。」
  小萊放慢速度,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學長總說夜衝時要帶上女生,老天爺,她們抱的可真緊啊,這幾乎是百分之兩百親密接觸了吧?但學長怎麼沒提到遇到力氣大的女生怎麼辦,他覺得現在肋骨已經在卡卡響了。
  一個路牌晃過去,「糟糕!」他用力煞車,摩托車和彩衣一同發出尖叫,彩衣用力掐著他的肉,叫的好像要被屠宰似的,最後他終於成功迴轉,停在路邊,摩托車四周冒出陣陣白煙。
  「你不想活了嗎?」彩衣瘋狂拍打他的手臂,「你怎麼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就算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啊!你這個瘋子!神經病!早知道我就不要跟你來……」
  「到了。」
  小萊說了第三次她才聽清楚。
  「到了?我們到了?」
  彩衣隨著小萊望向一望無際的美麗海灘,正如傳聞所說,赫柏沙灘中有塊巨大的岩石矗立著。
  「這就是熱狗海灘。」
  

3              

  「這裡真的有黑色熱狗攤?」彩衣走下沙灘,四處張望著,「我什麼都沒看見。」
  「一定在啦,我們到那邊看看有沒有。」
  「要是騙人我一定打死你再就地掩埋。」
  「就說沒騙人嘛。」
  小萊隨口答道,事實上找的到才有鬼,他打算繞到很遠的地方把彩衣甩掉,然後躲起來看她一個人乾著急的模樣,那一定很有趣。他看看,嗯……要帶到哪裡好呢……左邊的沙灘看起挺空曠……
  「我找到了!」
  小萊嚇一跳,彩衣指著海灘另一頭,興奮不已。小萊揉揉眼睛,是真的,大太陽底下的遙遠沙灘上有一個黑色影子,看起來就像一間攤販。
  不可能吧?但他揉到眼睛都流淚了,那黑影還是在那。
  「快點,我們快去看看!」
  彩衣興奮拉著他的手,小萊卻很猶豫。
  「怎麼了?」她回頭望著他,「你那是什麼怪表情?」
  「沒、沒事,剛剛腳有點扭到。」
  「真沒用。」
  彩衣拉著他往前跑,小萊內心忐忑不安,從來沒聽過有人成功找到過黑色攤販,那都只是傳言,騙小孩的。等等,萬一那是殺人魔怎麼辦?或是綁架犯,正等著他們傻傻上門?
  許多恐怖片情節滲透進來,他忽然覺得很害怕。
  不行!他搖搖頭,無論如何不能在女孩子面前漏氣,而且是他帶彩衣來的,他有責任保護好她……呃,或是保護好攤販,誰知道這瘋女人會幹出什麼好事?
  越看越清楚了,那真的是一間攤販。一位老頭脖子上掛著毛巾,正流著汗烤著熱狗,熱騰騰的熱狗香氣鑽進他的鼻子裡。然而越走進,就越不對勁,如果老頭用組裝式烤爐烤熱狗,那還正常,但那卻是一輛攤販車,夜市裡常常出現那種,警察一來就推著跑。這種攤販你絕對不可能看見它在沙灘裡。
  然而卻出現了,一切再真實不過,不是幻覺。
  小萊呆呆地想,怎麼會有人幹這種事?而且現在這時間海灘根本沒有人。他低頭一看,攤販車的輪子已經被沙埋住了,那這輛車到底怎麼過來的?
  頓時雞皮疙瘩爬上他的背脊。
  「你們要什麼?」老頭瞇著眼睛開口,看上去就像一般熱狗攤的老闆無異。
  「請給我兩支熱狗。」彩衣彬彬有禮,剛剛殘暴的一面完全消失了。
  「兩支?」
  「一支給你,少囉唆。」她帶著僵硬笑容轉頭對他說。
  他忽然覺得,比起殘暴的彩衣,面帶微笑的彩衣更恐怖。
  老頭快手快腳處理好一支熱狗,遞給彩衣,那支熱狗通體黝黑,看起來令人發毛,好像什麼不明的焦炭。
  「這是黑鯨肉。」老頭笑笑。
  「鯨魚?真的假的?」彩衣訥訥瞪著那支熱氣蒸騰的黑色熱狗。
  鯨魚?屁啦!小萊簡直要罵髒話,這有人相信才有鬼……好吧,彩衣這笨女人例外。他很想當面揭穿這老頭的假面具,但千里迢迢過來,望著彩衣期待的神情,他突然怎樣都說不出口。
  「這多少錢?」
  「不用錢,你們是我今天第一個客人,算招待你們的。」老頭笑瞇瞇道。
  「不可以這樣,老闆,」彩衣拿出五十塊放在桌上,那時候五十塊算是很大的錢。「這沙灘都沒什麼人,就當是鼓勵老闆你吧,請你繼續加油賣熱狗。」
  小萊匪夷所思,這老頭已經夠詭異了,這女人更詭異,沒事給人家這麼多錢幹嘛……唉,算了,他懶的計較,但他心裡打定主意,那些恐怖的熱狗無論如何他們都絕不能吃……
  「好燙!」彩衣嘴裡咬了一口熱狗,不住跳腳。
  小萊瞪著她。
  「往那裡走有風,看看會不會涼一點。」老頭好心說道,彩衣搧著嘴巴往老頭指的方向走去。
  小萊張大嘴說不出話,哇靠,這女人不要命了嗎?
  「來,年輕人,熱狗好了。」
  「我不吃,」小萊板起臉望著老頭,打算抗戰到底,「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
  「誰說要給你吃的?」
  小萊眼睜睜看著老頭一口咬下熱狗,自顧自嚼了嚼。
  「嗯,這個好吃,我功力又進步了。」
  老頭說完也不理他,自顧自烤起下一支熱狗,好像沒他這個客人似的。
  小萊終於忍不住了。
  「臭老頭,你到底想……」
  「林萊豐,你覺得兩個人之間相愛重要,還是相處重要?」老頭頭也不抬。
  小萊震住了,這老頭怎麼會知道他名字?「你怎麼……」
  「回答我問題。」
  小萊現在確定了,這老頭絕對是神經有毛病,所以才來這裡賣熱狗,這大概是精神病患的一種康復訓練。算他發大好心,他就回答一下他的問題。
  「當然是相愛,沒有相愛哪來相處可言?」
  老頭聽完他的回答,沉默了一陣子,小萊聽見熱狗滋滋響。
  「你說的沒錯,相愛是有緣,但能相處也是一種福分,但能相惜的人又有多少?」
  「什麼?」小萊有聽沒有懂。
  老頭笑了。
  「罷了罷了,你終有一天會懂的。」老頭遞給他一支熱狗,「走吧,她在等你呢。」
  小萊皺起眉頭盯著那支漆黑熱狗。
  「誰?」
  

4             

  「我們到了,臭老頭。」
  老萊悠悠醒過來,剛剛坐車一不小心睡著了,好像還夢到當年類似的情景。他迷迷糊糊摸索著打開門,彩衣扶他下車,他感覺到了風,還有那股海洋的味道。
  熱狗海灘,又回到這個地方了。
  彷彿可以看見當年他們在馬路迴轉的地方,在沙灘上尋找熱狗攤販的樣子。
  彩衣挽著他往前走,他又再次感受到滾燙沙子緊貼皮膚的感覺,一切有如當年。
  「我們就在這裡坐下吧。」
  他們坐下後,老萊閉上眼睛,依稀可以聞到那陣熱狗香氣,
  「哎呀,我車鑰匙沒拔,在這裡等我一下。」
  彩衣匆匆走了,沙沙的腳步聲遠去,留他一人獨自吹著海風。
  「爺爺,爺爺!」小恩的聲音,鄧鄧鄧地衝向他,他訝異地抱住這個小個子,他怎麼也來了?
  「你怎麼在這?你媽媽也帶你來海邊?」
  「爺爺你好好笑,這是我們家啊。彩衣奶奶說不能來找你,但是我好想爺爺。」
  家?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為什麼海邊還能聽的見啁啾鳥啼,為什麼那狗吠聲那麼像鄰居家的狗,還有那海風中為何藏了絲絲油煙味,海浪還有點收音機的雜訊聲。
  這裡是他家的後院,根本不是熱狗海灘。
  前陣子他從鈴響山度假回來後,眼睛就開始惡化,今天醫生說他眼睛正式宣告失明。結果這老太婆仗著他眼睛看不見,唬弄他這一把,究竟想要幹嘛?
  「彩衣奶奶這幾天都在家裡跑來跑去扔沙子,還跟我們借電風扇喔。彩衣奶奶說要作海的風,她好厲害喔。」
  「她……她有沒有說為什麼要做這些?」
  「沒有耶,但她說爺爺你會說夢話喔,好像一直吵著要熱狗什麼的。」
  熱狗海灘。
  老萊嘆了口氣,想起他的太太,淑琳在世時也提過他說這種夢話。
  「小恩,快回去吧。」
  他輕輕碰著他胖嘟嘟的臉頰,努力回憶他的樣子,並刻進腦海深處。他再也無法用眼睛看到他,但能用其他方式看。
  「別跟彩衣奶奶說你找過我。」
  「好,爺爺再見。」
  小恩鄧鄧鄧地跑掉了。
  過了一會兒,彩衣回來了,「王八羔子,剛剛竟然有小鬼想偷我的車。」她走到他身邊,突然停止抱怨,語氣似乎有點緊張。
  「老頭,剛剛……應該沒有什麼人來過吧?」
  「沒有,過來坐下吧,這裡沙子舒服。」
  彩衣坐在他身邊,他們倆就這樣靜靜坐著,誰也沒說話。良久,她的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挽住他的手,而他悄悄將她拉的更緊一點,就像那一天的最後。
  老萊認為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他一生中總惦記著一個人,本以為緣分早已到頭。然而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他終究尋回了此生最後一塊拼圖。就算瞎了,他還是感覺的到眼眶溼溼的。
  他的人生完整了。
  「留下來,好不好?」

  時隔五十年,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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