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ake, Minoan
「就像米諾斯的克里特的許多方面，人們總是很難從事實中得到明顯的結論。這整個文明就像一個羅夏墨滴測試：相較於被解釋者，所有的闡釋更能註解的是解釋者。」
1
我叫艾可思，原本是一名無業廢柴，莫名奇妙地成為末日咖啡廳的駐點算命師。
「猜中真名這條件好像在很多故事裡聽過，」我扳著手指，「小說《地海巫師》萬物都有真名，只要呼喚真名就能馴服它。電影《陰間大法師》主角夫婦必須猜出真名對抗大法師。格林童話《侏儒妖》王后必須猜中小矮人的真名以保住孩子……」
「腳起來！」
小歪板著臉拖地，我順從地抬起腳。
「為什麼需要猜中妳的真名呢？還是說名字對你們外星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
「放下！」
我順從地放下腳，小歪拖把一扔，氣呼呼地回到櫃檯。把柄敲到我的頭，我吃痛一縮。
「唉，好痛。」
小歪瞪我一眼，「有意見？」
我乖乖閉嘴不敢說話。
忘了說一句，這傢伙還是一位喜怒無常、不按牌理出牌的外星人。之前跟她去跨年，她先說要去山上，騎到一半時又說肚子餓想找間燒烤店大吃，最後我們抵達燒烤店大門，她才說剛剛路過跨年晚會，想去看看。
結果我們哪都沒去，她現場買了一台電視，我們回到咖啡廳裡看電視上的跨年倒數看到睡著。
完全無法捉摸啊……
「妳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我怯怯地問。
「我想吃炸湯圓。」
她直接趴在櫃檯桌上，絲毫不管會不會有客人突然進來。
「炸湯圓？」我有點意外她竟然喜歡吃這種甜點。
「是啊，一顆一顆圓圓的，外表酥脆內餡柔軟，最後再裹上花生粉，甜而不膩。天啊，我覺得一天沒吃到就會死了，不行，我真的要死了。」
小歪作勢抓住喉嚨，在櫃檯上打起滾來。
「那個……炸湯圓不是很多地方都有在賣嗎？只要去買就好了……」
「不行！」她激動地彈起來，「我一定要吃巷口那家炸湯圓，那種入口酥脆即化的美妙口感只有那老頭做的出來，其他人都沒辦法！」
巷口？過來的路上的確有看見一位老爺爺在賣炸湯圓，原來那家這麼好吃啊？
門口風鈴叮鈴鈴響起來，一位穿著風衣的男子走進咖啡廳。他梳了一顆油頭，臉色十分茫然，我突然覺得這氣氛十分熟悉。
「歡迎光臨。」小歪聲音回復朝氣。
然而那男人看也不看我們，找了個位子靜靜坐下，雙眼盯著桌面，什麼話也不說就這樣坐著，表情似乎有點惶恐。
這感覺……
就像之前失業在家的我一樣，難道也是個為人生方向所惑的失意人？
我注視著他。
或許……我可以主動過去與他聊聊，或算個命……
「打擾了！」
大門一下撞開，一名藍墨鏡大叔威風凜凜站在門口，手上抓著一包冒著熱氣的白紙袋，在他身後是那天跟他離開的小弟，他換了一顆莫霍克頭。
歷老大。
「炸湯圓！」
小歪光速秒衝，一把掃走歷老大手中的白紙袋，一顆接一顆連珠炮塞進嘴裡，津津有味。
「天啊，太讚了！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吃炸湯圓！」
「調查敵人喜好是殺手最基本的功課。」歷老大凝神細看，小歪轉眼間已經將炸湯圓掃完，開心大嚼。他打個響指，「阿畢，記下來，這世界上最毒的二十五種的毒藥都對這隻外星人無效。」
我大吃一驚，原來是陷阱！目的是要毒死小歪，可惜小歪只是無動於衷地吸著手指。
歷老大是受政府聘雇的黑道殺手，我後來向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詢問了一下，他竟然是打敗全世界一千八百三十三名精銳近身戰好手，最終脫穎而出受政府聘僱。代表這起「殺死外星人」的任務，等同派上了全世界的近身戰精銳。
但如此好手也無法擊敗小歪，她幾乎是不死之身，或許如她所說，必須猜中真名才能阻止她。才剛失敗，應該好好籌備幾天再來才是，為何今天他又回來？
「艾可思，我歷欠你一條命！」歷老大指著我大叫，「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放心吧！」
耶？
我呆呆望著他。「呃，抱歉，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不，我非常明白。」歷老大用力捏緊拳頭，一臉激憤，「我想了一個晚上，像你這樣心地善良的好人，為何會屈居在這邪惡外星人的巢穴裡？我相信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和理由，雖然我還是想不出來，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決定了。從今天起，我會每天努力來這裡打倒這隻外星人，直到救出你為止！」
我張大嘴巴，無言以對。
「開始煮咖啡囉。」小歪伸了一個懶腰。
其實，當初也只是因為缺錢需要工作而已……歷老大會不會太認真過頭了……
「對了，這位客人，有一件事我想先說明清楚。」小歪繫緊圍裙，將手中紙袋打了個結，斜眼盯著歷老大，「我的綽號叫『小歪』，不是『這隻外星人』。末日雖然不是什麼高級咖啡廳，但我還是能挑選客人，讓某些惹人厭的傢伙這輩子進不了這間店。」
我啼笑皆非，這也翻臉翻太快了，剛剛不是才吃完別人請妳吃的炸湯圓？（雖然有毒）不過小歪的氣勢仍令我不由得一凜，平時總是天兵隨性，沒想到老闆娘架勢這麼足。
「好，我明白了。」
歷老大點點頭，「以後我就叫妳『歪星人』。」
小歪肩膀一僵，我彷彿聽見某種理智斷線的聲音。
三秒後，小歪揮舞觸手手指，歷老大十八式武器通通用上，兩人叫罵打成一團。我在旁邊看著這場鬧劇有點想笑，或許有歷老大在這裡也不錯，能讓店裡氣氛熱鬧點。我不會主動攀談，和小歪在店裡往往對不上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小歪自己在吵吵鬧鬧。
倒是那名男人令我有點在意。
縱使兩人打的不可開交，他還是連頭都不抬，彷彿深深陷入某種思緒。
似乎……像個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小孩。
他究竟在想什麼呢？有什麼考慮，有什麼困難，未來打算怎麼辦？
「啊，水好了。」
小歪匆匆忙忙回到櫃檯，留下一隻手與歷老大對打。她的手現在就變的像橡膠一樣延長，還不斷甩動，格外噁心。「媽的，不要小看我！」歷老大氣炸了。
然而，那男子還是沒抬頭。
什麼事讓他這麼煩心呢？
照理說我不應該主動算命，一切以客人意願為前提。但他的表情，不斷讓我想到以前的我。
失去方向，在人生上迷途，甚至想要幹傻事的我。
我掏出三枚硬幣，在桌上擲了六次，「請問，我要如何幫助這個人呢？」我喃喃唸著，然後仔細觀察錢幣顯示的結果。
按兵不動，靜靜觀察。
我呆了呆，揉揉眼睛，又再看了一遍，但結果還是一樣。
真的假的？
我不敢相信，他的狀況明顯很糟，竟要我置之不理？
2
「好啦，您的咖啡好囉。」
我抬起頭，歷老大已經放棄打鬥，和小弟在一旁氣喘吁吁休息。小歪恢復原樣，端著咖啡笑吟吟地走向那名男子。
這家咖啡廳的咖啡有個特色，是咖啡選人，而非人選咖啡。店內還有一款特別恐怖的咖啡，小歪稱之「幸運咖啡」，我倒覺得是「惡魔咖啡」。這咖啡一旦喝下去，人就會像被惡魔蠱惑一樣，潛藏細微的黑暗面會無限擴大，甚至能令充滿鬥志的戰士完全崩潰。
我曾經親眼目賭那種慘況，既然無法阻止小歪，也只能祈禱那男人手中不是那種咖啡。
「米諾斯黑咖啡，請享用。」
小歪行個禮微笑離去，我盯著那男人舉起杯子，聞了聞。
然後一口喝下。
「你在看他會不會變的跟我一樣吧？」
我嚇了一跳，歷老大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
「看這人的氣場，大概喝到就沒救了。」
「你也這麼認為？」
歷老大點點頭，「小艾，你有體驗過流沙的感覺嗎？那一天，我感覺就像陷在流沙裡，你知道自己正慢慢陷進去，也看見自己慢慢消失，但就是控制不住。然後，當你回過神來，你已經不見了，變成一個陌生完全不認識的自己。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我想起之前那種無所事事的絕望感，絕望轉成恐懼，恐懼轉為憤怒……
「就像情緒化，你一時衝動做出平常不會做的舉動。」
就像我當時買了安眠藥想自殺，現在想起來只覺得白癡得要命。
「說的沒錯。」歷老大推推墨鏡。
突然之間，那男人大聲咳嗽，摀著嘴，雙眼睜大，十分痛苦的樣子。
他喝到了！我瞪大眼睛。
「糟糕，他果然喝到……」歷老大想找我，我早已不在原來位置上。
我走進櫃檯，站在小歪面前。
瞪著她。
「真的是咖啡選人，還是妳故意給他喝那種咖啡？」
我感覺我的手在抖，畢竟對方是能力超群的外星人，我既不會近身格鬥，也沒有任何武器，小歪如果突然決定一掌劈死我也逃不掉。
「當然是咖啡選人，我才不會騙你，」小歪吃吃笑著，「不過，他運氣還真好，可以這樣近距離觀察人類的七情六慾……」
「停下來！」我揪住小歪的衣領，情緒直往上衝，「妳要觀察可以去醫院或任何地方，為何要在這裡虐待無辜的人？」
小歪面無表情，橘色瞳孔望著我。
「關我屁事。」
我愣了愣，小歪打掉我的手。
「我早就說過我是外星人，你們人類死活與我有什麼相干，不要給你三分顏色就開啟染坊來了！……嗯？是這樣用的嗎？」她抓抓頭，口氣冷淡道，「算了，不重要。既然這麼想幫忙，與其改變別人，不如就讓自己進化啊。你不是很擅長諮商溝通，幹嘛不像上次一樣，把他救回來！」
改變不了別人，就讓自己進化。
我的手仍然克制不住發抖，背上汗也濕了一片，要是沒有勉強壓抑住，我這雙腿可能早就軟了。但小歪說的對，的確沒有理由事事依靠別人，我明白該怎麼做了。
或許，這就是我在這間咖啡廳的意義。
「妳說的對。」我咬著牙，使勁瞪回去。
「那麼我艾可思在此保證，只要還在末日咖啡廳工作一天。不管妳端出多少杯咖啡，我都會一個不剩救回他們！」
小歪愣愣看著我。
「好棒，我喜歡你的挑戰書。」她噗哧一笑
我愣了愣，突然一聲怒吼，那男人站起來，仰頭朝天。
「我記起來了！」
啊？
「我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了！」
男人興奮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我們幾個人則呆呆地望著他。
什麼記起來了？
「天啊，妳到底給我喝了什麼？」男人衝到小歪面前，不斷親吻她的手，「太感謝妳了！妳叫什麼名字？我一定要好好答謝妳！」
「呃，小歪。」小歪皺著眉抽出手甩了甩，一臉疑惑眨著橘色大眼，「這是幹麻？我的手可不能吃。」
我震驚到忘了提醒她那只是一項禮儀。
失憶。
這男人沒有迷途，沒有失落，他只是失憶了而已。天啊，突然覺得剛剛瞎操心的我像個白痴一樣，而且還對小歪說那種話……
「非常謝謝你們。」
男人朝我們鞠個躬，遞上名片。
「我叫Allen，是一名記者，之前發生一點小車禍撞到頭，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幸好您的咖啡拯救了我，歪小姐，真的非常感謝您。」男人眼中散發神采，與剛剛完全不同，「對了，這杯咖啡多少錢？」
「不用錢啦。」小歪揮揮手，似乎不想再看到他。
「那一定要記得我的名字，我以後會常來的。」
「好啦，」小歪不耐煩掏著耳朵，「你名字好囉唆，就叫你欸先生好了。」
男人竟然微笑起來。
「太棒了，歪小姐和欸先生，太相襯了。」
對話期間，欸先生完全把我和歷老大晾在一旁，眼睛只盯著小歪。
這位「欸先生」離開後，我仍然站著無法動彈。
「啊，真浪費，每天一杯的額度就這樣用掉了。」小歪伸了一個懶腰，「不過看吧，就說是『幸運咖啡』，喝咖啡還可以治失憶呢，多幸運。」
我曾在書上讀過心因性失憶，當人碰上無法承擔的刺激，潛意識就會選擇忘記這件事以保護自己。如果欸先生是因為車禍如此，莫非「幸運咖啡」放大他的七情六慾，突破了他的潛意識？
「幸運咖啡」竟然還有這種功用。
「我最親愛的算命師艾可思，」小歪突然走到我面前，不懷好意笑著，「那麼，你的挑戰書我就收下了。」
挑戰書？我突然想起來，糟了，難道是剛剛……
「那麼我艾可思在此保證，只要還在末日咖啡廳工作一天。不管妳端出多少杯咖啡，我都會一個不剩救回他們！」小歪竟然模仿我的聲音，而且根本一模一樣，「我答應你，算命師先生。我會用我畢生技術努力產出『幸運咖啡』，保證讓這些客人永、生、難、忘，麻煩你好好照顧囉。」
小歪的臉越湊越近，鼻子幾乎要貼住我鼻子，我嚇的縮到牆上，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夠了妳，歪星人，不要一直嚇小艾，否則老子殺了妳！」
歷老大一把拎起小歪，「你幹什麼啦！」小歪大叫，兩人再度打了起來。
我看著他們兩人，忍不住苦笑著。這間店表面上吵吵鬧鬧，其實，每個人都在默默努力著。
小歪開了咖啡廳，學習煮咖啡、各種人類習慣，努力想要毀滅地球，甚至努力享受這過程。
歷老大三番兩次來這裡，努力想要拯救地球，甚至想救我離開。
就連歷老大的小弟，即使老大崩潰也不離不棄，也是拼命想盡一份力。
我呢？
我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
手指碰到口袋裡堅硬的東西，我掏出三枚硬幣，凝視著，然後緊緊捏住。
嘴角漸漸漾起微笑。
「小歪老闆娘，」我大聲說，「謝謝妳接下我的挑戰。」
小歪愣了愣，「這有什麼好謝的？我會惡搞你耶。」然後繼續和歷老大互扯頭髮。
距離地球毀滅，還剩三百五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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