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艾可思，可不可以先借我五千塊。我現在真的急用，之後就會還你了啦，很快。」
兩人約在車站旁，對方面露尷尬，專程跑來請他幫忙。
「那有什麼問題。」
艾可思總是這樣回答。
「小艾，我錢……好像不夠耶。可不可以先跟你借五百啊？」餐廳內，他同事小聲跟他說。
「可以啊，沒問題。」
艾可思總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原因很簡單，若換作是他，也會希望對方願意幫忙，況且也不是不熟，同事每天一起工作，朋友也都是很多年了。
然後，那一天老闆找他過去。他一進到辦公室，看見老闆背對他望著窗外。
「艾可思，你覺得我們公司發展的關鍵是什麼？」
「資金、技術？」
「還有人才，」老闆慢慢轉過身，「但是，近來公司成本提高，人力有可能需要縮編，我想問你，你認為張大偉他算不算人才？還有彭海英？」
「他們當然算，公司需要他們。」
老闆提到都是同部門，而且跟他也不錯的人，尤其張大偉就是每次聚餐錢都不夠由他補的那位。儘管要說實話，他們表現算是普普，但艾可思總覺得這些人都是他的盟友，理當維護。
「老闆，抱歉打擾，但上面他們急著要這份資料……」張大偉敲門進來，那顆油頭梳得特別亮。
「大偉，你來的正好。」老闆笑笑示意他上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老闆請問。」大偉走到艾可思身旁，用眼神向他打招呼。
「近來公司成本提高，人力有可能需要縮編，我想問你，你覺得艾可思算是個人才嗎？」
大偉和艾可思同時僵住，沒想到老闆會當面問的那麼直接。
「老闆的意思是……」
「我有很大的機率從『傳統行動組』裁編，但也不確定，現在只是先問問你們意見而已。」老闆淡淡地說，「大偉，你的回答是什麼？」
「老實說，我總覺得艾可思做事不太牢靠，落東落西，似乎不能算上人才。」
艾可思愣愣望著大偉，他抬頭挺胸望著老闆。
「哦？」老闆饒有興味，「艾可思你覺得呢？」
艾可思不敢置信，張大著嘴，他也想狠狠說些回敬他的話，但就是說不出口。
等到離開老闆辦公室後，這件事似乎已經被大偉傳開了。所有人不再像過去那樣熱情打招呼，下班的邀約也故意略過他，尤其是「傳統行動組」的成員們。
「剛剛老闆找我去約談了。」
「我知道，」彭海英拍拍他的肩，「大偉都跟我們說了，聽說你因為表現最差，所以會離開。」
「什麼？我……」艾可思想要抗議，彭海英一把壓制住他，低聲道：「聽好，大偉說是老闆的意思，我們也認為這樣了。你要是不走，就是我們走了。你要吵，就是存心想趕我們走，犧牲我們來換你。」
他呆若木雞，沒想到事態變成這樣。
離開公司後，他一連找了幾份工作失利，想先把過去欠款要回來，也好緩衝一下。他打給那位昔日跟他借五千元的朋友，對方接起來。
「喂？」
「是我，艾可思啦。」
「哦哦，老艾啊，怎麼了嗎？」
「那個……我最近有些急用，想問之前你跟我借的五千元，可不可以還我了？」
「五千？」對方口氣忽然不客氣起來，「我什麼時候跟你借的？」
艾可思愣住，「就是……上次你還搭車過來，你忘了？」
「哦，那次啊，」對方有些狐疑，「但我記得你是說要贊助我耶。」
「什麼？我怎麼會說……」
「欸抱歉啦，我現在有點忙，先這樣啦。」
對方啪地掛上電話，艾可思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
忽然間，過去那些聚餐喝酒總是約來約去的朋友，都不太往來了。過去曾請他幫忙的那些人也像突然消失了，找也找不著。
於是艾可思終於領悟一件事。
人啊，對自己最好的還是自己。
無論你身邊曾經有多少人，大難臨頭，最後身邊留下的還是只有自己。
我也得快逃。艾可思瞪著歷老大手中的炸藥，手腳卻動彈不得。
偏偏他懂，這種無聲的憤怒。
歷老大虎目圓睜，掏出打火機，那雙虎目旁隱約泛淚。
眼前這個人跟他很像，他們都想完成什麼事，但不斷碰壁、挫敗、受人輕視、不被尊重。漸漸地，當年的雄心壯志磨光了，看不見希望，一切宛如世界末日。
眾叛親離。
到頭來，只剩下自己一人。
艾可思咬了咬牙。
小歪一臉無奈，拉起艾可思，「好了，你也快點……」艾可思突然甩開她的手，衝向歷老大，小歪訝異望著他。
「這個案子我接了！」艾可思瞪著歷老大。
歷老大下唇咬的一片血紅，停下點火動作。
我一定是瘋了。艾可思心臟怦怦直跳，正襟危坐，就像一位算命師正式擺攤那樣。
「你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殺死末日咖啡廳的老闆娘小歪？」他取出三枚錢幣，「我幫你算。」
4
小歪乾脆關上門，找張椅子坐下，從櫃檯拿餅乾來邊吃邊欣賞眼前這一幕，年輕算命師面對崩潰的黑幫殺手，老實說，艾可思的表現已超出她預期了，她從沒想過他竟膽敢面對面談判。
不過勇氣和愚蠢只是一線之隔。
「我可是不會救你的，艾可思。」她高聲喊。
艾可思深吸一口氣，他一時衝動，現在覺得自己死定了。其實大學畢業一年後，他還算過一次，但那次結果實在慘不忍睹，算人家感情會越來越好，沒想到隔天就分手了。昨天晚上他又試了幾次，依然抓不到手感。
現在越想，他越沒什麼把握，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艾可思擲出三枚硬幣，金錢卦，他的算命方式。硬幣在桌上打滾，他將利用三枚硬幣組合，透過易經卦爻辭讀出未來訊息。
歷老大忽然高聲大笑，他感覺那個壓力又來了，而且更強，他幾乎快無法集中精神看卦象了。
忽然間，就像幻象似的，他的眼前跳出許多影像，不斷跳躍和交疊。
然後他便讀懂了。
他明白了。
這是什麼？艾可思震驚極了，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面，以往他總要五到十分鐘理解卦象，這次彷彿一瞬間直衝進他腦海裡，這是一種全新感受。
然而他讀懂的不只未來，還有眼前這男人的解套法。
他明白如何解決這狀況了。
艾可思突然高舉右手，怒氣沖沖地拍下桌子。
「好，要爆就爆啊。」
小歪口中餅乾差點噴出來，原以為艾可思主打溫情攻勢，沒想到一上來先來個下馬威。這實在很危險，因為他本性不適合那麼烈的話，感覺很虛。
艾可思瞪著歷老大，「你想自爆就自爆好了，留下那些愛你的親人、朋友，讓他們繼續在這世界上為你悲傷難過。」
歷老大冷冷笑了一下。
「我身邊沒有那樣的人。」
「哦？你連一位都沒有，甘願就這樣自爆？」艾可思身體前傾，逼近他，「為什麼你連試都不試？」
激將法、氣勢壓迫，小歪很好奇，為什麼這小子竟用些不適合自己的方法，這樣下去不可能說動他的。小歪靠牆嗅聞新泡好的咖啡。好香，這咖啡真好聞。
歷老大是那種決定就很難改變的人，十足老頑固。他既然怒火沖天，只想不擇手段達到目的，他就一定會這樣做。這種人一旦深陷負面狀態，要鼓勵他站起來難如登天，他不但聽不進去，還要拖你一起下水。
再繼續說下去，你也會變得跟他一樣，艾可思。
她嘗了口皺皺眉頭。嗯，這咖啡有點太酸了。
「我當然試過，」歷老大惡狠狠吼道：「什麼戰術和戰鬥技巧都傷不了她。沒路了你懂不懂？全部方法都試過了！」
「全部？」艾可思笑笑，「未必吧，我就知道你還有一條路沒試。」
「什麼路？」
歷老大眼睛快爆出來了。
「堅持下去。」
小歪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但艾可思眼神十分堅定。
歷老大昂首大笑，手臂肌肉暴突，轟地站起來掀翻桌子，「你說什麼屁廢話，你自己看看，走投無路了要堅持個毛！」他突然嘿嘿笑起來，「你也走投無路了，只要我一點炸藥你就得死。怎麼樣？是不是害怕想離開？是不是想逃？」
艾可思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靠著椅背，緊緊抓著身邊的黑色大背包。
看來是艾可思輸了。
小歪冷冷看著這兩人，面臨死亡，人類都是一樣。只要被對方影響，陷入恐懼當中，就幫不了任何人了。果然如他所料，艾可思不過是個普通人類，她望望窗外，有一塊草地下似乎是空的。
「塞兩具屍體應該夠吧。」她咕噥著，畢竟應該會炸個粉碎。
艾可思突然笑了。
「真可悲。」
小歪有點詫異，這種時刻還能笑出來不是瘋了就是放棄了，他是哪一個？
「歷老大，」艾可思抬起頭，眼神變的異常堅定，「你剛剛說，現在除了引爆也沒別條路？」
歷老大鼻孔哼氣，沒有說話。
「看清楚這個。」
艾可思打開手機。
「2016年12月31日地球毀滅，你說過還有一年時間。明明就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嘗試，怎麼會走投無路？你會不會太急躁了？」
歷老大臉頰抽動，「囉嗦！」他大吼。
艾可思站起身，舉起晴天娃娃牙籤罐。
「這笑容看似可愛。但在憤世嫉俗的人眼裡，就變成嘲諷。」他將牙籤罐上笑臉朝著歷老大，「但它才不管你們怎麼看，就是同一個牙籤罐。」
歷老大瞪著晴天娃娃，想一掌打掉它，艾可思縮手閃過。
「連續失敗、運氣差、沒有能力、爛部下、沒資源，就算全世界都對著你幹，都不是真正的走投無路。」
小歪停止喝咖啡。
「走投無路的是你的心。」
艾可思往前踏一步，眼神銳利，「是你選擇讓你自己走投無路。我現在的確害怕，但我不想離開也不想逃，我選擇不要放棄，我選擇看到希望，就算幾秒後你引爆炸彈，這幾秒我也會努力到底，這才是堅持到底。」
最後一段話像記重拳，歷老大怒吼一聲，頹然倒在椅子上，渾身發抖，臉埋在雙手裡。
小歪瞠目結舌，咖啡杯滑下手指，她趕緊接住。
竟然真被他逆轉了。
她眨眨眼睛，原來「那個」說的是真的，艾可思果然很特別。
而且這傢伙……剛剛也太酷了吧。
歷老大低著頭，龐大的身軀此刻十分渺小。
「以後……我要怎麼辦？」
「承受小損失，是為了更長遠的大利益。」艾可思坐下來，「這是剛剛卜卦結果。換句話說，損失已發生，既可當它走投無路，抑或是長遠利益的起點，由你選擇。算命能窺未來，但路必須由你自己去走。」
沒有錯。小歪一口喝完咖啡，呆呆地想，被發配到地球上究竟是惡夢還是美夢，也由她自己決定。
這次甜酸剛好。
或許該換個角度來看這整件事情了。
歷老大沉默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戴上墨鏡。
「抱歉剛剛失態了。」
艾可思彷彿大夢初醒，回到剛剛誠惶誠恐的神情，現在冷靜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幹什麼。
「歷今天在這裡欠你一命，恩情永不忘。就算生命令人失望，我會盡力堅持下去，直到打敗那外星女為止。」他瞄了小歪一眼，哼了一聲，「那種爛咖啡給我少賣點。」
「它叫馬雅豆奶咖啡。」小歪舉杯。
「或許還沒那麼糟。」艾可思轉頭看向另一邊，仍然有一位小弟瑟縮在一旁發抖著，是剛剛那位失控開槍射小歪的人，歷老大走過去拉他一把。
「走吧，孩子。」
歷老大帶著小弟走出末日咖啡廳的大門。
「幹的不錯嘛。」
小歪捶了一下艾可思的肩膀，收拾桌上的咖啡杯。
「幹什麼，很痛。」
「我要收拾垃圾，你那黑色袋子一起給我吧。」
艾可思一愣，然後苦笑。
「妳早就知道？」
「我們眼睛有X光線，你想幹嘛我早就知道了。」她聳聳肩。
艾可思打開黑色大背包，裡面有一大堆的安眠藥，原本預計在跨年倒數時找個沒人地方服藥。
「快遞！」
艾可思實在有點懶的站起來，他跟大部分朋友都沒在連絡，現在會寄快遞給他的大約只有推銷員。
桌上擺滿了滿滿的安眠藥，這是他怕起疑，花了一年時間慢慢買回來的。同時，這也是一個承諾，如果他到年底還是這副德性的話，就在跨年夜吞下這些藥。
反正，既然這世界不要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他還是簽收了，關上門後，打開信封，發現裡面只有一張紙。
這是……聘書？
他盯著「算命師」三個字，只覺得這是一個玩笑，他從沒收費算過命，怎麼有人敢花錢聘他？
就當作最後一次看看這世界吧。
本年度第一天上班，也是最後一天。
「其實那番話不算是對歷老大說，更多是對我自己講的。」艾可思露出無奈的微笑。
小歪想起他說「真可悲」那瞬間，似乎想通了什麼事。
她接過黑色大背包，「今晚跨年有什麼計畫？」
艾可思搖搖頭。
「要不要一起跨年？人家來地球還沒參加過跨年活動。」
艾可思盯著小歪雀躍不已的樣子，臉頰泛紅，就像真正的高中小女生，方才冷酷一面全消失了。跨年夜和外星人一起度過，大概這是他有史以來最離奇的一年吧。
「不好意思，披薩外送喔。」
門外傳來叫喊聲。
「啊，」小歪大吃一驚，「糟糕，我忘了叫他們先等披薩來再逃了。」
距離地球毀滅，還剩三百六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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