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sick, Atlantis
「在那裡，文明的發展成度另人難以想像。有設備完善的港埠及船隻，還有能夠載人飛翔的物體。它的勢力不只局限於歐洲，還遠及非洲大陸……在一次大地震之後，使它沉落海底，它的文明亦隨之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 希臘詩人索倫(Solon)轉述
1
我走進末日咖啡廳，坐在艾可思對面。他還是跟第一次見面一樣，鐵灰色西裝外套，坐在咖啡廳最右邊靠窗的位置，不喝咖啡，面前總是一杯水。
這是讀心術師和算命師的私人會面。
我將一個淡藍色包裹推到桌子對面給他。
這是？他疑惑地看著我。
艾可思拆開包裝紙，裡面有個盒子。他打開盒蓋，裡頭出現一本書，封面是充滿質感的黑色封皮。
「《未來諭示錄》！」他驚喜地取出來，「妳怎麼知道我想買這本書很久了！」
「廢話，我是讀心術師啊。」
我笑笑。
傻小子，這點小心意跟你給我的幫助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那……妳現在還好嗎？」
艾可思試探地問我，我知道是在問他的事。
「他正在外面等我呢。」
「哦？你們在一起了？」艾可思臉上亮起來。
「是也不是。」
我往窗外招招手，「過來吧。」
你是否曾有以下經驗：在面對另一個人的時候，覺得自己還真有讀心術，早就看透對方一舉一動的涵義？直到一開始的熱情趨於冷淡，冷淡轉為消失，你才發現一切只是自作多情，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可笑至極，幸好這種事完全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是世界級讀心術師妮可波，三十三歲，奉命前來解救地球的危機。
我隨時隨地都能看透你的內心，這輩子不分男女遍佈全球共計八萬七千六百八十五位對象都曾被我讀過心，失誤率百分之零。「讀心術師妮可波」，這名號業界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次的目標有點特別，是位外星人。
我經過巷口的炸湯圓攤販，來到一處荒野，一間乳白色調的歐式風格咖啡廳座落其中，微風拍打我的風衣，網狀頭紗舞動，門口招牌題著五個燙金大字「末日咖啡廳」。
就是這裡，與資料上顯示的一模一樣。
我推開門，大步踏進咖啡廳。一名藍色墨鏡大漢正趴在櫃檯，我一眼就認出來，黑幫殺手歷，這傢伙是個失敗的廢物，真難以想像世界太空特設部門會雇用他。他嘴巴正不斷碎碎唸，「海倫、海絲、海爾、海蒂、海風……」
「海仙、海星、海風、海天、海夢。」我接著唸下去，「真是亂猜一氣。」
歷一臉震驚盯著我，旁邊一名莫霍克頭少年正低頭翻閱一本厚厚的字典，「老大，你已經……」
「猜了快三千個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接話道。
這下子，整間咖啡廳裡的人轉頭朝我望來，一片靜默，這就是我要的氣氛。
太過震驚是吧？那就由我來替你們發聲吧。
「老大，她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疑惑的莫霍克頭少年。
「媽的這傢伙是怪物嗎？」傻眼的藍墨鏡大漢。
「好特別的客人。」好奇的鐵灰色西裝外套年輕人。
「歡迎光臨，怪女人。」面帶不屑的橘眼外星女。
我一口氣說出所有人心裡的話，踩著十公分高的黑色高跟鞋，站在門口冷冷地瞧著他們。
「我是讀心術師妮可波，奉命來取妳真名的，歪小姐。」
現場人人瞪大眼睛，想也知道，他們定是被我的名號嚇壞了，他們心中源源不斷冒出對我的驚嘆。
妮可婆？是轉角撿垃圾的那位嗎？
是咖啡豆推銷員？太好了，剛好來補貨！
我一股火由心中生，可惡，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
「第七情報部門『雲』心理分析組第一把交椅，情報員妮可波，專長讀心術與各類心理分析。十八歲便以全國第一名高分畢業，同年即受第七情報部門挖角，成為兼職大學生。畢業之後全心投入情報部門，二十四歲就晉升到第五級，成為歷年來最年輕的第五級情報員。」
「歷，沒有人會記得那些東西的。」這傢伙真是我見過最囉嗦的殺手。
「只是複習給自己聽，妳管不著。」
他依然不改嘴硬風格，無所謂，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全部可以無視，只需要專注在這次任務對象上就好。
歪小姐。
我像條蛇般盯著她，她橘色瞳孔收縮了一下，吞下一口口水。
「不會吧……」歪小姐喃喃道。
恐懼，很好，她大概終於知道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厲害角色了。我讀到她的思緒，黑色的憂慮纏繞著，大概沒想過讀心術師會上門吧？不錯，她現在很緊張，情緒十分緊繃……
「阿畢，我的炸湯圓沒了！拜託去幫我買！」
這件事比毀滅地球還重要啊！我讀到她的內心大喊，然後她指著我，「還有請這位自言自語的大嬸坐好，不要開門站在門口，風一直灌進來很冷。」雖然妳的體積已經擋住大部分的風了。
我感覺一箭穿心。
大嬸？體積？
我怒火中燒，這死外星人竟敢譏諷我。好，我就速戰速決，完成任務，讓你們這些龜孫子全部滾回太空吃自己。
我大步走到櫃檯前，盯著那雙橘色瞳孔。
「告訴我妳的真名。」我沉聲問道。
我瞳孔放大，她似乎吃了一驚，但來不及了。
我的眼神穿透她的橘色視野，一路探進她內心最深處。
讀心術有很多種方式，我的關鍵在於眼神，尤其這種近距離的眼神交會，加上直白有力的誘導，無論說不說都一樣。「真名」這個關鍵字會刺激大腦顳葉、海馬回區塊，當訊息瞬間透過神經元傳遞出去之時，大局底定。一旦記憶落入意識就會被我攔截，藏也來不及，越是想遺忘，訊息就越清晰。
這便是我妮可波的絕招。
好，抓到了。
我在腦中迅速解析，這是問話後的第一個訊息，她的真名是……
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炸湯圓
原來如此，一切都結束了。
我指著歪小姐的臉，犀利的目光穿透她。
「炸湯圓，這就是妳的真名！」
所有人呆呆地看著我，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炸湯圓？
她是認真的嗎？
大嬸妳有毛病嗎，誰會把炸湯圓當真名啊？
歪小姐一臉疑惑，突然間，我的姿勢變的很滑稽。歷轉過身，憋笑憋的全身發抖。
我的絕招失敗了？
「不好意思，小歪姐，炸湯圓要買幾個？」那名叫阿畢的少年正往門外走。
「一袋二十五個就好。」歪小姐燦笑道，「記得花生粉多加一點。」
裹成花生色更讚，對了，大嬸要不要來一個？
我氣的全身發抖。
為什麼沒有反應？照理來說不可能會失敗才對。
在我職業生涯裡，不分男女遍佈全球共計八萬七千六百八十五位對象中，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而且一直到剛剛，我都還能讀到歪小姐的心思，怎麼真名就不行了？
「妮可波小姐……」那位算命師開口，他的心思映入我腦海。
抱歉，妳是不是忘了小歪是外星人，她的大腦結構應該跟我們不太一樣……
我打斷他，「吵死了！這種事我當然會注意！」
事實上我真的忘了，這外星女外表人模人樣，我剛剛竟然被她給騙過去。
可惡，既然外星人的大腦有它們的規矩，那要如何攻克？如果連我這種技巧高超的讀心術師也突破不了她的防線，這地球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猜中她的真名……
「來。」
歪小姐笑瞇瞇地端來兩杯咖啡，在我面前放下一杯。
「今天肯亞咖啡選了妳唷，請慢用，大嬸。」準備中標吧妳，呵呵呵。
我冷笑了一下，這次可精準讀到了，我死都不會喝這杯咖啡。
我迅速搶下她手中另外一杯咖啡，她訝異地盯著我。
等等，那是要給阿畢的……
要給自己人的咖啡，總是最安全。我當著她的面啜了一大口，得意洋洋望著她。
哼，至少這次不再如妳所願，我心想。突然間，一股濃烈的刺激在我味蕾和舌尖炸開，迅速擴散到我全身。我差點站不穩，一手撐著桌面，大口喘氣，心跳如擂鼓般巨響。
什麼……這到底是什麼……
唉呀大嬸，原本給妳那杯咖啡只是加了瀉藥而已，但這杯可是本日的幸運咖啡喔。亞特蘭提斯拿鐵，妳可真幸運呢。
「還有，搶別人的咖啡是不好的行為喔。」
歪小姐手肘撐著櫃檯，蛇蠍般的雙眼笑瞇瞇地看著我。
2
「妳的身體非常健康，沒有中任何毒。」
我在世界太空特設部門的醫療中心，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拿出一疊紙本指給我看，「妳看，數據完全正常。」不必擔心。
「但我那天真的很不舒服，」我再三強調，「好像有什麼在我心裡膨脹，我覺得我快爆掉了。」
「這樣吧，不如我開幾個藥給妳吃？」
看來要給她一點安慰劑冷靜一下。
「不准開給我安慰劑。」我冷冷道，「醫生，你好像忘了我是讀心術師。」
男子訝異看我一眼，忍不住笑了。
「對不起，」他握住我的手，「相信我好嗎？妳真的無病無痛，比一百頭牛還健康。如果有任何問題，我會負責到底。」
當他講「負責」兩個字時，我凝視著他的雙眼，忽然間我知道，他是真心誠意的。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暫停了。
「哈囉。」
我們兩個趕緊縮回手，另一名醫生站在門口，「阿特，今晚晚上七點，別忘了。」而且我都看到了，偷把妹。
「我知道。」阿特微笑舉手致意，他朋友離開了。
「同事聚餐？」
「是啊，我們和另外一位同事要聚一聚」，他突然想到什麼，「妳要不要一起來？」
「我？」
這肯定是他突發奇想，因為我事前沒讀到任何訊息。
「是啊。」妳有點有趣，我希望妳來。
他心裡想著，也是，會突然要約我也是覺得我有點意思吧。我這才第一次仔細看看他，單眼皮，下巴有小鬍子，意外地還蠻帥的。
「好啊。」我爽朗答應。
就當作對付外星女之餘的小小調劑，我心想。
到了晚上七點，我和阿特先抵達餐廳。這是一家很有名的美式餐廳，我們的桌面是一張很大的彈珠檯，還真的可以打，十分有創意，服務生過來替我們倒了水。
「那麼，妳平常有什麼興趣嗎？」阿特打開話題。
「我喜歡玄學方面的研究，你知道，這跟心理多少有點關聯，可以觀察為什麼大家會這樣想。」
「那麼妳相信前世今生？」
「前世今生？我是相信，不過你……」
我懷疑道，蠻意外一位醫生竟然會開口吐出這個詞。
「我過去還好，但身邊有些朋友在研究這個，有個能感應的朋友還說我是年輕的靈魂，」他笑了笑，「蠻好玩的，我覺得很有趣。」
「曾經有算命師說我是老靈魂。」我聳聳肩，「可能就是這樣，從小很多人就說我很早熟。」
「反正妳看起來還年輕。」
「哼，你是有多老？」我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至少比妳老。」
想想我們都幾歲的人了，爭論年齡這問題實在很好笑。
「你現在有對象嗎？」
「沒有，穩定單身中。」
「我也是，不過這年紀你爸媽會一直逼婚嗎？老是說記得要傳宗接代什麼的。」我想到我表哥就是這樣被強迫安排了十幾次相親。
「噢，我是養子。所以可能比較沒有這種困擾吧。」
我手中水杯滯了一下。
「噢，那……」一時之間我有點不知怎麼回應，「我還是第一次認識是養子的。那你跟你父母不會……」曾經聽過有人長大後發現自己是養子，因為無法接受跟父母大吵特吵的。
「我父母從小就跟我說了，所以我能理解，」他笑了笑，卻有點淡淡無奈，「不過有時候當然還是想見見親生父母，看他們現在是什麼樣子。」
「這是當然的。」
我喝了一口水，一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誠實、誠懇，我不知道要用什麼形容詞形容他了，他話中沒什麼弦外之音，令我很舒服。
「最近會想找新對象嗎？」我開口問。
「慢慢來吧，」阿特盯著水杯，「畢竟也都這把年紀了，一直認識新對象，每次都要重新交代身家細節實在有點累。」
我有點小錯愕，又有點小驚喜，剛剛那些不就是身家細節嗎？這表示我是特別的，所以他才對我講那些。畢竟，誰會第一次聚餐見面就聊到自己是養子這麼深的事？
「噢，」阿特看著手機，苦笑道，「糟糕，他們說他們的病人出事，無法趕到。」天啊，真是超級尷尬的。
「沒關係，」我淡淡笑道，「就我們吃吧。」
外頭下著小雨，我們在溫暖的室內整整聊了三個小時，他談到他之前傷他很深的前任，我也提到我工作上發生的趣事。直到餐廳打烊我們都還沒聊完，意猶未盡之餘，我們到附近的連鎖咖啡廳，又聊了將近一小時。
「時候不早，也該回家了。」他看看手錶。
真難以想像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就能聊的這樣天昏地暗。我吁了一口氣，真是過癮。
「明天還要上班，再約。」
「我也是，再約囉。」
我們在雨中撐著傘，互相道別。
我覺得妳蠻吸引我的。
我也覺得。
我在雨中讀出彼此的心思。
我躺在沙發上，回想這幾天以來我們的互動狀況。
那天第一次想跟我一起吃飯，表示對我有意思。跟我聊這麼久，表示對我感興趣。傳訊息都會回我，表示重視我。更重要的是那天我讀過他的心，他覺得我蠻吸引他的。
接下來，聚會上只跟其他朋友聊天，我理解，是因為其他朋友也很重要。不太跟我說話，只是他害羞。不主動傳訊息，只是他不太習慣手機打字。不主動約我，因為他很忙。很久才回訊息，只是他不能無時無刻都看手機。
我承認，有時候感情是需要包容的。
再說，不覺得我們相遇一切都是巧合嗎？要不是我接下猜外星人真名的任務，我就不會到那咖啡廳去。要不是我喝下那杯咖啡，我就不會到醫務中心去。醫務中心數十名醫生，偏偏就是遇見阿特。我們聚餐就算了，偏偏另外兩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分明是製造我們獨處的機會。
老天在幫我們。
這種天賜良緣，要是真在一起了，說不定我還得感謝外星人呢。
更何況，要是他對我沒興趣，明確拒絕我就好了，沒有拒絕表示還有機會嘛。
但是……
為什麼現在會這樣呢？
手機震動起來，我衝過去打開，只是某家廠商的垃圾簡訊。
我趴在沙發上盯著聊天視窗，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阿特還是沒回。我去倒了杯水，手機再度震動，我衝過去，是另一則垃圾簡訊。
「去你的！」我用力將手機摔在沙發上。
以下是我們最後的對話：
「阿特，最近有空來聊聊近況嗎？」
「哈，最近很忙，像今天晚上還有病人。」
「那，週末可以嗎？」
「沒辦法，員工旅遊。」
「那下個禮拜呢？」
「最近比較忙，要再看看。」
「那那那，下下禮拜有時間吃飯嗎？沒別的事啦，只是突然很想跟你吃飯而已。（裝無辜的表情符號）」
然後就不讀不回了。
好，深呼吸，我告訴自己畢竟他沒有直接拒絕，只是回很慢而已，不讀不回大概也只是在忙罷了。我又不是什麼霸道的人，他當然可以工作完再回訊息。
不過話說回來，我可是讀心術師，為什麼會為這種問題煩惱啊。我不斷找出他對我有意思的證據，但為什麼就是不開心呢？
煩死了。
不，我還是再等等。
天啊，我妮可波竟然在戀愛上受挫，這還是第一次。我一直不想質疑一個可能性，難道說我的讀心術真的失靈了？
我突然想起為什麼。
那杯咖啡。
我砰地一拳敲在桌上，「臭外星人……」我的讀心術就是從那天開始變奇怪的，會不會就是這樣，阿特心裡有什麼東西我漏讀了？一定是，否則那天這麼美好的談話，怎麼現在變成這個樣子？
我想了想，拿起手機撥了電話號碼。
「喂？妮可波讀心術師您好。」
「博士在嗎？」
「他、他剛剛外出……」
「麻煩你告訴他，我要啟動『神眼計畫』。」
電話那頭倒抽一口氣，然後傳來慌慌張張的聲音。
「但、但那還在實驗階段，還有很多變數沒有確定，要是出了差錯，妳會沒命的。」而且出了事我得負責啊……
「我自己對我性命負責，少囉唆這麼多，地球危在旦夕還顧這麼多幹嘛？」
我心頭一把火越燒越旺，遣送那王八蛋外星人回去的話，一切都會恢復正常吧？我就能聽見阿特真正的需求和心聲了。
當然，一定會。
「準備好，我明天就要。」
我用力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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