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1日 星期一

在蘭嶼的暴雨中漫舞 08 - 斷崖懷裡的白衣少女



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神祕路線

  「那接下來我們去沖個淡水吧。」
  不小心誤解了這句話,竟然讓我接下來的行程整整提升了一個檔次。
  龍門港跳港結束,嚮導小龍提議去一個地方沖沖身上海水比較舒服,我們一行人隨即浩浩蕩蕩動身前往。一排機車停在路邊後,我輕鬆地想,沖個淡水而已,穿夾腳拖比較舒服。
  於是我把腳上早上浮潛的膠鞋,換成夾腳拖。
  堪稱是史上最蠢的行為。
  當我們一路涉過泥水,走入草叢,我漸漸警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前面的人正想辦法爬上一顆大石頭,更前面的人在一顆更高的石頭小心翼翼穩住步伐,再看小龍,他的身影剛離開一顆更高的鐵灰色石頭,消失在一根樹幹後。
  等等,這好像不只是「沖個淡水」而已啊!
  「我覺得我穿錯鞋子了。」
  我的聲音有點乾澀。
  當時在我身後的是小倩,她剛攀住石頭,一臉迷茫望著我。
  「我想回去換膠鞋。」我解釋。
  一方面是腳下石頭坑坑疤疤有稜有角,膠鞋優秀的止滑能力可以輕鬆應付。然而說是這樣說啦,我們走得有點距離,等我折返一趟不一定還能趕上大家。
  「噢拜託,已經走太遠了啦。」
  小倩一臉拜託先生行行好的樣子,「那天秘境那種鬼路你都用夾腳拖走過了,這點路沒問題的啦。怕什麼,回去記得夾腳拖賣個好價錢。」
  沒想到這段話倒點醒了我。
  也是,我心想,明明秘境的路也不比這裡好爬,我到底在想什麼。人就是這樣,當有更好的工具選擇時,常常會忘記自己原本的能力。
  「好,我就跟它拚了!」
  我在心裡用力揮拳,雙腳踏穩,沿著石頭慢慢爬上去,雖然夾腳拖看似有點危險,只要小心一點,這雙恆春夾腳拖還是挺硬朗的。
  當我漸漸進入狀況,也好奇起來,到底所謂的「淡水」到底是什麼?難道我們會這樣一路爬,爬進深山的一條小溪流裡?這究竟是什麼天山神溪,需要這麼跋山涉水?
  幾分鐘後,我漸漸確定一件事,這裡絕絕對對沒有任何觀光客會來。
  秘境好歹還有天然凹槽,你曉得直直往前走。這裡卻沒有任何明顯的路線,亂石群一大片蔓延過去,像老天打翻了圍棋譜,零零散散遺漏在山林裡。要攀過這些亂石,考驗的不只手腳協調能力,還有平衡感。
  大概沒有哪個神經正常的觀光客會想來這種地方散心。
  我穩穩踩在一顆白色巨岩上面,在一公尺下,尖銳的亂石張牙舞爪對著我邪笑,就像秘境,這摔下去可不是一個傷口這麼簡單。我忽然察覺一件事,這幾天困難點都在石頭,先是秘境的銳石群,像小刀一樣鋒利的礁岩,現在又是這些乳白色的亂石。
  看來不只雨,蘭嶼連石頭都特別有個性。
  眼前出現一顆兩人身高的巨岩,寬約四人環抱。青苔遍布岩身,好像一顆破皮的大網球。它靜靜棲息著,幾聲清幽鳥叫預示了我們來臨。我以為到了,還以為底部就是小溪,沒想到巨岩底部只是一片碎石。
  「休息一下,還要再往上爬。」小龍說。
  我停下來喘口氣,路程比我想像的要漫長,看來這個「淡水」不過五關斬六將是見不到的了,要不是剛剛夾腳拖不小心翻船,這趟路我會走得更安心。說是這樣說,其實我是有點興奮。畢竟我最愛的,就是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大自然探索行程,比安排得死死的觀光客公式之旅更好玩。
  離開巨岩之後,分兩路走再匯集,我們這邊的人面前出現一道約五公尺高的岩壁。
  一個真材實料的徒手攀岩。
  與之前生態秘境的水平岩壁不同,這次是往上爬。不過這片岩壁由許多岩片交疊而成,縫隙很多,加上有些斜度,並沒想像中的難。三點不動一點動,我們幾個人很快速地攀到頂點。
  簡單簡單。
  通過連續的石頭關卡,緊接著是一處石頭很少的地方。
  一大片樹林。
  太好了,我從小就喜歡爬樹,在樹林裡散步。樹林對我來說綽綽有餘......除了前三天下大雨,地上遍布濕滑泥濘,還有坡度六十度的斜坡,以及會割人的草之外,這裡真的算是蠻簡單的,真的。
  我內心毫無說服力地說服自己,結果腳滑了一下,差點滾下去撞樹。
  比起泥巴溜滑梯,剛剛那些岩石突然變得可靠又可愛。
  接下來的樹林跋涉,幾乎全數靠著樹幹和樹根一節一節往上爬,才勉強跟上大家速度。我不禁強烈懷念起機車上的膠鞋,或是家裡登山鞋也好,我這個笨蛋幹嘛換鞋子。這種濕滑感令我忍不住想起當年絲路的時候,也是陽光普照,結果這種雨後泥濘路,讓我差點回不了台灣。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平地,每個人氣喘吁吁,我們出了樹林,走過最後一段亂石道,眼前赫然沒路了。
  應該說,我們在一處高聳的斷崖底下。
  「這裡哪裡有小溪?」我開口就問。
  「誰跟你說是小溪的?」小倩疑惑,指著斷崖上。
  我抬頭一望,將近十層樓高,窮途末路的斷崖群壁中,一道清白色的瀑布從頂端潺潺流下,像一條雪白色的柔軟絹絲一路掛到底部。它依偎在冷面無情的斷崖硬石懷裡,顯得既柔弱又備受呵護。
  好美。
  已經有人跑到瀑布底下沖涼了,阿寬想攀上斷崖底部拍照,卻不小心跌了個狗吃屎。
  我走上前,手指輕輕碰觸這條白絹,一股沁涼感從指間傳來。水勢不強,卻很清涼,祛除了一路走來的不少汗水和泥濘,還有早上海水留下的海鹽。或許是飢餓效應令瀑布感覺放大,不過說真的這股沁涼,好像全身上下都給治癒了一樣。
  好舒服。
  我閉上眼睛,水流像手指輕撫我的頭髮和曬到發紅的手腳。
  「好美,這條瀑布有名字嗎?」有人問道。
  「沒有名字。」
  小龍抬頭凝望。
  我抬頭盡力想望向懸崖頂端,天光映得我睜不開眼睛。這處懸崖和瀑布,好像一對隱居的情侶,隱藏在亂石群和一大片樹林之後,幾十年來,來打擾他們的人寥寥,令他們依然保有一絲清幽和唯美。
  名字是外界給予的標籤,這裡遠離外界,相伴相隨,需要什麼名字。
  擁有彼此就已足夠。
  世界之大,總有個地方像這樣,沒有什麼名字,沒有什麼名氣,藏在山林亂石之後,卻懷有它們獨有的寧靜,一種平凡的感動。
  沒有名字是最好的名字。
  斷崖和白絹,未來,依然會在這裡長相依,直到水枯石爛的那一天吧。

  休息了半個小時後,我仰望山崖清澗,這地方實在令人輕鬆地很想躺下來懶懶閉上眼睛睡個午覺,但總覺得好像忽略什麼重要的事,有種不妙的感覺。
  「該走了,我們要循原路回去。」小龍說。
  我盯著我可憐的夾腳拖。
  該死,我就知道。

 
Design by Wordpress Theme | Bloggerized by Free Blogger Templates | free samples without surve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