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邊就是一望無際的出海口
當我頂著豔陽踏上高高的樓梯，一群人早已圍在港邊七嘴八舌。蘭嶼龍門港，當地人最愛的跳海勝地之一，又稱「跳港」。跳港，聽起來好像某種技藝，就是跳進海裡的意思。
就這樣？
對，就這樣。
我抵達港口邊時，小黑早已衝動跳下去了。所有人眼神帶著驚嘆追蹤那團白色水花，心驚膽顫看著變成十元硬幣大小的小黑開心游水。
「快點，現在換你了。」
有人開始推旁邊的人。
「為什麼是我？你先跳。」
「那你來，你最近。」
「欸，我......我想要第三個跳。」
人人七嘴八舌乾笑著，眼睛直直望著底下，就是沒有人的腳趾想動一下。
廢話，這種高度，跳下去不是找死嗎？
我走到高高的港口邊，腳底下就是蔚藍海水，聽說約有三層樓高。左邊遼闊的出海口，有種跳下去就會立刻被浪帶出外海沙唷哪啦的感覺。我閉上眼睛，大概模擬了一下三層樓躍下會是什麼樣子。好比說，我家三樓住的是張太太，如果抓住欄杆從她家的窗台往外跳，會先經過紅色外磚，二樓的蝴蝶蘭花圃，一樓的黃色遮雨棚，暗紅色大門，最後直直掉到一樓老奶奶的竹籐椅子上面。
嗯，這麼一想也沒這麼恐怖嘛。
我自信滿滿地睜眼專注盯著海面，瞬間，一股恐怖感立刻打碎了所有剛堆積起來的自信。我收回目光。等等，這三層樓怎麼有十層樓的感覺，我突然理解為什麼有人瞄了又瞄，就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了。心理建設再充足，不知為什麼就好像有條隱形的線扯住脖子，讓你跳不下去。
活了二十七年，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我自己。
我心裡很清楚再這樣下去，看了半天我還是不敢跳。只會越看越恐怖，就像雲霄飛車即將上升到最高點，只要我一秒不跳，那至高點就無止盡地往上延伸。講好聽一點是保護機制，講難聽一點就是孬而已。
可惜這麼多年來，我十分清楚如何對付自己過分理性膽小的大腦。
我高舉手臂。
「我來好了，我下一個跳。」我大聲說。
大腦大吃一驚，但已經太遲了。
「好好好，那接下來換你跳。」剛剛瑟縮的人見到有犧牲者，突然變得十分熱烈。
在眾人簇擁下，我走到高台邊就戰鬥位置，嘴邊揚起淡淡的笑，看起來十分冷靜。
你白癡嗎這超高的超恐怖的啊你從來沒有從這麼高的地方跳過這不是高空彈跳沒有安全繩那些鬼東西啊你真的確定嗎啊該死的都是你把話說太滿現在只能跳了啦笨蛋太恐怖啦不會是真的要跳吧拜託不要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但是現在不跳好丟臉啊啊啊
大腦崩潰了。
我就是知道自己有多愛面子，所以故意利用這一點。現在大腦再怎麼抗議也沒用了，基於死愛面子原則第一條「說到做到」，現在只有一條路能走。
跳。
我雙腳用力往外一蹬。
幹啊啊啊啊啊！大腦尖叫。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止了。
如果要我描述跳港的這段過程，我絕不會只用「大怒神」來形容，那太敷衍了。
細膩來說，可以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你會先懸在空中然後下墜，那是你速度最低的時候。跳出去的那一瞬間，你能感受涼爽的海風梳開你的頭髮，像兜風，蔚藍海面盡收眼底，像碧藍翡翠閃閃發亮。你是天空的王，君臨海上。這個時候有點舒服，幾乎不太緊張。
重點是第二個階段。
漸漸，你四周的景物開始加速，兜風轉眼變飆車。海面秒速欺近，你的心一下拉高，王者瞬間被扯下王座篡位。那永恆的一秒鐘，嗓子眼裡好像梗著什麼，你無法克制自己雙眼緊閉，表情猙獰，要尖叫的通常就是現在了。就是這時候特別討厭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岸上的一秒現在的一世紀，等比級數的無限恐怖感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咚一聲，一陣沁涼包圍前後左右。
第三階段，落海。
耳邊一聲唰啦，你墜入海面之下。
大海從沒有這麼令人安心過，彷彿什麼事情塵埃落定，放下大石，狂喜逐漸湧上來。你浮出海面，盯著岸上那些還在躊躇移動腳步的那些人，藍色的天，海的鹹味，自己覺得比那些不敢跳的都強，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爽斃了。
原來啊，我心滿意足地在海面上微笑，跳港就是這麼一回事。
在游上岸的路程中，我突然想到，人生也有許多「跳港」。
生活中許多狗屁烙灶的事，總是想嘗試，又害怕風險。很多人都有夢想，想畫畫的，想拍電影的，想攝影的，想寫小說的，想跳進去卻又怕餓死。結果在岸邊躊躇猶豫不絕，想先看看別人跳進去怎樣才敢決定。於是第一個、第二個，敢跳的都跳過一輪了，不敢跳的還是沒跳，結果你可能還在原地。
其實真正落海之後，你才明白海水正藍，沒什麼好擔心的。恐怖不存在於現實，只存在腦海。
就算跳下去之後，或許你會嘲笑過去岸上的自己，怎麼這麼蠢，會有這麼多白癡的杞人憂天。不過你肯定幸好自己真的有跳下來，很喜歡現在的自己，有這種勇氣體驗獨一無二。
我提醒自己永遠記得，跳港，是跳下去後的事，不是岸上的事。就算姿勢再醜，被海嗆到，至少你還能有勇氣再跳第二第三次，每一次都玩得更過癮。
夢想，也是跳進去後的事，待在岸上，你這輩子什麼也不會知道。
當一個人鼓起勇氣跳下藍色的海，不只跳海，那是跳出自己的極限。
就算這一天結束，我們每個人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跳港了，但無論何時，未來面對任何數十倍的困難和阻礙，都會重回那一天，艷陽高照，海浪拍打著三層樓高的港邊。你也會想起，那一天，跳下去的勇氣。
大海，我來了！
Posted in: 
發表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