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附近的小海灣
在今天之前，潛水在我心裡一直跟重重裝備畫上等號，真的沒有想過單憑一副蛙鏡和一件海灘褲，就可以游的那麼爽。
這個名詞叫做「自由潛水」。
蘭嶼第三天，碎石沙灘，我們，糟糕的天氣，這片灰藍色的海。
天氣依舊很爛，不過我們是一群愛玩水的瘋子，看到海誰還管那麼多。海水溫溫的，很舒服，沒陽光，大家還是潑水游來游去玩得很開心。不過呢，我這個人喜歡挑戰極限的臭好奇心還是沒改，看到盯著遠方潛水的人影，有點蠢蠢欲動。
我就好奇，陰天連結淡灰色的海面，在那底下，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這裡好像可以跳水耶。」我聽見他們討論。
「不要跳啦，這裡石頭很利，直接下去就好了。」
「不會啦。」
有人跳下去，其他人跟著潛下去。
踩不到底的海，那是我一點都不熟悉的領域。好奇心和猶豫互相拉扯，好像快爆炸。
我下水透過蛙鏡偷窺一下，遠方藍藍的海底有許多圓石的影子，看不太清楚，不過嘛......三公尺，不，應該還要更深。要是溺水或沉下去的話，根本就逃無生天。越想越毛，沒想到人類天生懼高的本能，在海裡居然也適用。
我還在猶豫時，咻咻在我身邊已經潛下去。
咻咻是我在蘭嶼巧遇的老朋友，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加入我們下午的鴛鴦戲海。只見他雙腳一蹬，兩三下就潛入海底，精瘦的身材扭來扭去，靈活地像條人魚或是深海精靈什麼的。我目瞪口呆，會游泳不奇怪，沒想到他竟能潛的那麼悠然自得，好像大海說聲嗨好久不見，他就走進人家家裡去作客。
你沒潛過，不要隨便嘗試。大腦的理性思維警告，但我的好奇心膨脹的越來越大。
我深呼吸一口氣。
算了，管他的。
大腦關機，我屏除了所有思維，這狀態大約能維持一兩秒，我必須把握這段時間強制行動，這是唯一令我敢游過去的方法。
我撲通一聲進入水面，當大腦回過神來，我已經往海中深處游了。它不甘願地大聲罵我（就是罵自己），但也無能為力，只能想辦法咬牙先助我度過眼前棘手狀況。這是理性思維最有趣的部份，它總能輕易訂出SOP。
第一步，從最簡單開始，找到一塊大礁岩棲在上面觀察狀況。
我划著蛙式，閉氣，朝海裡最近的一塊大礁岩游過去。
關於水，國中游泳池上游泳課，大學修了一學期的游泳學分，週末和朋友一起到白沙灣踏浪游水，還有水上樂園，不過這樣而已。關於潛水，小琉球、綠島教練曾經帶著潛，但那時不但有全副武裝，身邊還有一堆人跟著。
現在我只有一副蛙鏡、一個人，藍色的海底出現一條大溝壑，越來越深。
害怕嗎？
媽的，我怕死了。
要是游不到礁岩就筋疲力盡了怎麼辦？要是突然有海流把我帶到外海怎麼辦？現在回想起來很好笑，明明才剛往外游一點點，我腦中已經塞滿一堆還不可能發生的事，礁岩距離我不過三公尺而已。
好吧，恐懼就象迷幻藥，連簡單游泳都會變得像鐵達尼。
我一面換氣一面眼睛緊緊鎖定海面下的礁岩，手指碰到硬物，游到了。只是礁岩比我想像中還要銳利一點，跟昨天的秘境石頭有得拚。我在海中小心翼翼抓住礁岩，以免腿撞上。忽然間，礁岩裡的小洞竄出一條茶色的小魚，牠瞅了我一眼，轉身就溜的不見身影。
我有點愣住。
真可愛。
恐懼的副作用是，完成後，往往覺得剛剛的自己是白癡。
我盯著海床的石頭，目前的深度，如果換算到高空，大概是摔下去會摔斷一條腿的高度。我手裡抓著穩固的礁岩，儘管為了怕割傷只敢用指尖抓，但就足以令人大膽起來。礁岩上遍布許多海草，纏繞在我的手指上。我轉頭，動彈不得。
恐懼的好處是，你會先瞎一陣子，然後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美麗。
美得令人窒息。
剛剛游過來只覺得朦朧一片藍色，現在仔細一瞧，什麼一片藍而已，頭大的大圓石撒在海床上，像大戶人家庭院裝飾用的光滑巨石。這片海床就好像一座超豪華大型花園，望不見底，各種奇形怪狀的珊瑚礁是海裡的樹，有枝幹粉紅色的像一大把招搖的螢光棒，也有一大叢像雞毛撣子棲在海床舞動。只是海底居民似乎有點害羞，這裡空有珊瑚沒有太多魚，好像一座空城。
我攀著礁岩往前挪動，小洞裡的小魚一見我的手來就夾尾巴就逃，沒多久礁岩就攀到盡頭。我浮出水面換口氣，有些夥伴跟過來了，大概是看我游過來，也想來瞧瞧。但我眼睛望著的是更遠海域的潛水夥伴們。
還能再更遠。
我彷彿聽見骨子裡的血液鼓動。
不需要大腦關機了，有了上次經驗，理性思維現在比較大膽一點，沒多想就吸一大口氣下水。那些潛水夥伴們全集中在海中一塊高聳的礁岩處，那塊礁岩矗立在海床中央，就像台北信義區的101大樓。瞄準了以後，我毫不猶豫朝它奮力游去。
這次沒多花力氣就到了，我睜大眼睛，海底的居民全都在這裡。
遠遠望過去，礁岩魚、小丑魚、鱸魚......還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黑魚白魚七彩魚，在這座海底花園裡悠游。一串黑色小魚領著隊伍在花椰菜形狀的海草裡急急穿梭，好像趕著上學遲到的小鬼們。三隻螢藍色的魚在棲息在一大片紅藻裡，像鄰居大叔一樣懶懶望著那群小黑魚。
離我最近的地方，兩隻橘藍色的小丑魚在礁岩旁的橘紅色海葵叢裡玩耍，我一靠近牠們立刻就閃了，大概以為我是哪裡來的酷斯拉。
海床上石頭變得很小，這個地方，深度足以摔斷兩條腿，景致卻美得令人窒息。
太過癮了。
我浮出水面，新鮮冷冽的空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從來沒有想過，自由自在的潛水是這麼過癮的一件事。
游了差不多一小時，大概可以回去了，這次的自由潛水初體驗太棒了，沒有想過簡單一副蛙鏡就能帶來這麼多驚奇，海底花園根本令我大開眼界。
「天啊，快看這裡，這裡有好大一片珊瑚，超漂亮的！」
我轉頭看看，剛剛潛水的夥伴紛紛回去了，是誰在說話？
才發現更遠的礁岩上，「暴風寬」阿寬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又到了那裡，瘋狂大叫。
真的假的，還能再過去嗎？
大腦搖著我的腦袋叫我清醒點，但血液更劇烈地鼓動。
去吧，沿著海裡的礁岩走不會有事。
「不能再過去了，感覺很危險。」身邊的夥伴有人說道，「太靠近外海了。」
沒錯，這裡已經夠遠了，何況還要再過去。
我手指抓著礁岩，海水很溫，腦中思維不斷計算，假如阿寬到現在沒發生什麼事，或許那裡沒有那麼危險。其實仔細一看，海面下隱藏了許多礁岩，隨時隨地都能抓住不至於漂走。我有點動搖了，但大腦緊接著又提出抗議，雖然是這樣說沒錯啦，不過還是有各式各樣的風險，比如說......
大腦關機。
我雙腳一蹬，朝阿寬游過去。
「啊喂，你......」夥伴大吃一驚。
頭埋入水中，我暫時聽不見任何說話聲，只剩大腦再度被暗算的不服氣。
游過去的路程中，海床上出現了許多鮮紅色的鹿角珊瑚，像一叢叢的石林。我曾經在書上讀過，這種硬珊瑚會不斷產生碳酸鈣，日積月累堆積形成礁岩，又稱造礁珊瑚，這附近所有的礁岩大概都是這類珊瑚的傑作。
抵達了阿寬所在地後，這裡的深度已經到達......總之你絕對不會想摔下去。
「你說的珊瑚在哪？」
我探出水面，到底什麼珊瑚礁，最好值得，我在心裡嘀咕。
阿寬像具浮屍一樣俯在海面上，雙手抓著礁岩。不一會兒他浮出水面，超級興奮，「快點，就在這道岩縫裡面，快過來看看。我剛剛用手摸了，軟軟的超舒服！」
用手摸？
我曾經讀過有一種印尼火珊瑚，不小心摸到的話手會像火燒似地火辣辣疼痛，要一個月才能完全康復，雖然印尼的特有種珊瑚是絕對不可能長到這裡。
算了，先看看再說。
要看岩縫必須更靠近礁岩，這些珊瑚蟲骨骼形成的礁岩真是要命的硬，我小心翼翼漂浮在距離礁岩不到一公尺的海面上，不讓自己撞傷，然後學剛剛阿寬的浮屍動作，頭埋入水中。
那是一道又長又深的岩縫，裂口延伸下去幾乎沒有底。阿寬所說的珊瑚就在岩縫開口，那是一大片粉紅色的軟珊瑚，無數的突粒隨著海流輕輕擺動，好像隨著音樂搖曳顫動的粉紅裙襬。
其他夥伴看我們穩穩抓著礁岩，又觀察得過癮，也漸漸聚集過來了，大家都好奇我們在看什麼。
「這岩縫好深啊。」
「好像可以游下去耶。」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一面研究洞口邊的軟珊瑚。
「那我下去看看。」
阿寬拍拍胸脯，立刻就潛下去。
我們目瞪口呆，沒有防寒衣只穿一條海灘褲就想潛入礁岩縫，恐怕會全身被刮傷。跟我們脆弱的肌膚相比，這些礁岩銳利的部分就像小刀一樣，我們緊張地潛進海中盯著。
果然，阿寬只下潛一小段就放棄了，但他沒有循原路回來，反而繼續向前游。
「天啊，快看，這裡有一顆超大的綠球！」阿寬大叫。
綠球？
我們沿著岩縫往前游去，其實這裡大可踩在礁岩上行走，海深只到腰際，但我們沒穿膠鞋，也不想練習走刀山。所以我們通通浮在海面，撥著礁岩往前漂去。
阿寬在一處更大更深的岩縫旁邊，岩縫底部結合礁岩陰影呈現黝黑的深藍色。一顆巨大的淡綠色球體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湊近一看，彎來彎去的凹槽密密麻麻佈滿表面。
這是腦珊瑚，遍佈大腦般的紋路，同屬硬珊瑚的一種。我曾經在書上讀過，這類珊瑚發育的時候，由於嘴巴長在底部，造成牠們觸手排列十分整齊，形成了類似人類大腦的花紋，圓形形狀則讓牠們更禁得起海浪衝擊。
我輕輕摸了一下，觸感很硬，看似只是無害的碳酸鈣結構。這顆同我半身一樣大的淡綠色腦珊瑚隱藏在這處大岩縫處，就好像這座海底花園的大腦一般，在最隱密的地方統領了整座花園。
我們在這棵腦珊瑚旁圍成一圈，靜靜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形成一種肅然起敬的氣氛，搞得好像什麼邪教組織似的。
離開礁岩群重回海面時，竟然下起了大雨。
說錯了，是暴雨。
「阿寬，你太扯了啦！」有人在雨中大叫。
「跟我沒有關係啦，我不知道啊。」暴風寬死命否認。
如同第一天替我們洗臉的暴雨甩在我們頭頂上，然而泡在溫暖的海水裡，一點也感覺不到冷。還記得那一天，我們狼狽地穿雨衣想找地方躲，現在我們幾乎人人仰頭閉上眼睛，享受大雨毫不留情肆虐的洗禮。
「太酷了，」有人很開心，「在海裡下雨根本沒差。」
「臭雨，現在儘管下吧！」有人仰天大叫。
真的，我輕鬆地游來游去，沒有一次遇上大雨還能這樣悠遊自在的，就算是穿著泳裝在岸上淋雨，風吹來也會冷。但在海中淋雨，就像泡溫泉，買一送一還附送一整套大自然豪華淋浴按摩套裝。
只不過這溫泉池有點大，我倘佯著，享受雨滴拍打臉上刺刺的酥麻感，想像著這片大海成為我們獨享的淋浴場。
轟隆一聲，我睜開眼睛，所有人面面相覷。
「打雷了啦！快上岸！」
人人手忙腳亂，有的人上岸差點摔倒，離得遠的死命游回來。我們爭先恐後衝上岸，就怕等等落湯雞電成烤雞。
結果，還是被暴雨擺了一道。
P.S.當天潛水感謝夥伴阿峰的蛙鏡支援，自己帶了竟然蠢到忘在民宿裡......
一群人海上遇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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