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久，所有客人都到齊了。
水晶廳內有壁爐、絲質帷幕、周遭一排排的寶石展架，圍繞著中央一張晶瑩剔透的水晶桌。據翁管家說，這聚會的目的，就是讓夫人們互相交流喜歡的寶石，瀏覽賞析一番，接著賞味高級料理度過一個開心夜晚。
所有夫人身邊的隨從都捧著一個禮盒，裡頭應該裝滿名貴寶石吧，就連孩子手中也提個小寶袋，洪家的十一歲兒子還特別小心翼翼捧著，怕被人碰掉似的。
夫人和孩子依序入列，白夫人的十二歲兒子和錢夫人的十三歲女兒正因為「誰要坐哪裡」大吵起來，管家連忙前去勸阻，現場一片鬧哄哄。老天，我最怕這種小孩子暴動的場景了，這比人體自殺炸彈還可怕，簡直令我頭皮發麻。
原來，秋楓的「有趣」是指這個。
藍夫人的十歲女兒扯著我的衣角問：「秋楓呢？她去哪裡了？」
「我去找她，妳先乖乖坐好喔。」我滿臉堆笑，聚會不到十分鐘，我的臉已經有點發僵。
我走到門外時，正好撞見秋楓收起手機。
「藍夫人的女兒找妳，」然後我忍不住低聲譏諷她，「秋大小姐，妳才十三歲，到底有多少電話好講？難道是談戀愛了？」秋楓最近總愛偷偷躲起來講電話，已經不知道撞見幾次。
她白我一眼，一副「關你屁事」的表情，「談戀愛是世界上最浪費時間的事，還有，跟你整天只要暗殺一個人不同，我可是很忙的。」
「還有一件事，」我瞥了室內一眼，「妳怎麼沒告訴我有這麼多小孩？太可怕了。」
「說有什麼用，人還不是會來。」
「至少我能有提前心理準備嘛。」
「拜託，世界第一的殺手孫火人，長大點吧。」秋楓拍拍我的臉頰，語氣老氣橫秋，「有時候你不能選擇人生，只能選擇態度。」她說完後就走了，剩我愣愣站在原地。
這算什麼！我捏著拳頭，這小鬼真是令人十二萬倍的討厭，要不是她與目標無關，我第一個就拿她開刀！
我回到房內，代替秋美人坐在秋楓身邊，她正一臉甜美笑容端坐著。現場還是如警匪槍戰一樣熱鬧，電視還在播著新聞，外頭狀況似乎越來越混亂了。
「新聞快報，犯人再度於小吉市中心當街砍傷三名路人，警方雖擊落犯人凶器，仍被犯人脫逃。目前犯人疑似躲進附近民宅當中，警方呼籲，犯人具有高度危險性，請各位民眾不要出門，若有犯人動態請及時提供，協助警方將犯人逮捕歸案……」
液晶螢幕畫面咻地消逝，翁管家拿著遙控器，所有人面面相覷。
「這種會影響心情的節目就別看了吧，」翁管家推推眼鏡，「請各位別擔心，秋府的保全系統是一等一的，別說外人，連一隻老鼠都溜不進來，這我敢跟您保證。」
「天啊，太可怕了，希望我們回家前能抓到犯人。」藍太太面露害怕，頭上精緻的髮雕不斷抖動。
「怎麼可能嘛，」白太太率先開炮，「小吉市好歹也有五六千戶人家，這樣一個個找，今晚哪可能找的到？」
「就是，這也不是小地方，又晚上，就算犯人在這裡躲躲藏藏半年一年也不奇怪。」錢太太搖搖頭說。
這位太太，說的這麼輕鬆，躲半年一年難道妳沒考慮到吃喝盥洗的問題嗎？
洪太太一臉憂心，「要不，我們今晚就暫住美人家了吧？這種晚上開車回家，要是一停車就遇到殺人魔怎麼辦？」
「不過話說回來，」藍夫人轉向秋楓，「小秋楓，妳媽咪怎麼還沒出現啊？」
「媽咪出差去了，」秋楓堆滿甜笑，「她要我好好招待姊姊們，就當自己家不必客氣，要留下來住也是非常歡迎喔。」
秋楓竟然還沒學到教訓，這些女人被喊「姊姊」會覺得你在諷刺她，等等又要被罵了。
張太太呵呵笑，「哎呀，還喊姊姊呢，小秋楓嘴巴怎麼這麼甜啊。」
……這根本差別待遇。我心裡無言。
白太太掩嘴笑道，「什麼？出差去啦？我就說，國會議員的生活實在太忙碌了，連姊妹間的聚會都沒辦法參加呢。」
「這麼說來，我們姊妹間也好久不見了，瞧瞧，小孩都長這麼大了。」
「就是好久不見，這種聚會才更要出席啊。我就算再忙，還不是帶小孩一路趕車來參加，今天還真想做個全身按摩浴的說。」
「不過美人忙的事又跟我們不同，這也不能全怪她啦。」
「哦，誰知道真忙還是假忙，說不定就是找個理由不想見我們這些姊妹也說不定。」
我越聽越傻眼，這些人怎麼搞的，雖然秋美人是真的很機車沒錯，難道所謂的姊妹聚會就是這樣私下議人是非？這哪門子姊妹？我偷眼瞄向秋楓，她面無表情，真想問她難道這聚會從以前開始就這樣？
忽然我靈機一動，有個好主意可以來驗證一下這小鬼是不是真天才。
「嘿，這些好姊妹一直都這樣子？」我的手指在她腿上敲打，用摩斯密碼問。為了讓她理解，我還刻意放慢速度。
秋楓看我一眼，眼裡有些訝色，隨即她面不改色也在我腿上敲打起來。
「變態狂，你都這樣性騷擾小女孩？」
老天，她的回應好快！雖然不甘心，不過這小鬼的確有兩把刷子。我驚喜地加快速度回應，我們倆現在就像一般人對話沒什麼兩樣。
「誰跟妳變態，只是聊天，沒想到妳還真的會用摩斯密碼。」
「小學一年級學的。還有你說的沒錯，她們就是這樣勢利的討厭鬼。」
「我可沒說她們是勢利的討厭鬼。」
「你沒想，怎麼會忍不住用摩斯密碼也要問我？」
能夠拆穿別人心思的小鬼真討厭，不過在一大群人眼皮底下用摩斯密碼聊天實在太刺激了，我以前怎麼沒想過呢？或許我從來都是獨立作業，與同樣程度的夥伴交流，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等等，我剛剛在想什麼？同樣程度的夥伴？
「媽咪，我肚子餓了。」藍夫人的女兒扯著兩條辮子說道。
「抱歉，我們今天三間廚房裡的兩間都在整修，上餐速度稍慢一點，請多海涵，餐點馬上就上。」管家稍稍欠身，不久，廚師推著餐車走進來，端上香煎鵝肝和菲力牛排，澆上特製的醬汁，一股香氣衝起來，空氣中頓時洋溢著幸福的感覺。
天啊，這未免太棒了。雖然這些食材我也不是買不起，但我不會煮，就算請個廚師，常常不在家又很浪費。況且這些食材我一看就知道，全是私人配套，只供給熟人，就算是去外面的高級餐廳也吃不到這樣的餐點。
「這是什麼？好難吃。」洪夫人的兒子鵝肝咬了一口就吐出來，「我不吃了，送妳。」他扔到錢夫人女兒的盤子裡，女孩尖叫一聲，「你幹嘛啦！」把鵝肝扔回去，兩人開始玩起扔鵝肝的遊戲，我目瞪口呆。
沒有搞錯吧？你們可是拿上萬元在丟啊，這群嬌生慣養的死小孩，真想捏死他們。
接下來的晚餐，五個小孩在使用刀叉上都遇到了困難。
白平抓起刀子和叉子，一時間不知該怎麼使用。
「都先放開，右手拿刀子左手拿叉子啊，怎麼這麼想不開呢？你左手拿刀子是要怎麼切？能不能用點腦子啊？懂不懂，做事之前能不能先動點腦子？」白太太叨叨唸著，她兒子皺起眉頭，扯著臉沒說話。
右邊錢夫人的女兒雖然握對了刀叉，卻是一直切不斷牛排。
「用點力，妮妮，我叫妳用點力，妳是不是沒吃飯啊？還是不想吃？明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不會，我叫妳再用點力，聽到沒？」錢夫人越唸越大聲。
妮妮脹紅了臉，越想切越切不斷。其他三個小孩也是類似的狀況，一時間，餐廳裡盡是刀叉鏗鏘聲和媽媽們的碎唸聲，好像一場無形的比賽，誰要是最不會用刀叉誰就最笨，孩子們可能沒這樣想，但媽媽們看起來一點都不想輸。
「這些孩子以後出社會都會很慘。」秋楓表面默默嚼著牛排，私下敲著我的腿。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他們自己覺得尷尬丟臉，就把情緒往小孩身上丟，從小在這種情緒下長大，只會造成兩人關係越來越疏離。從小活在貶低陰影裡的孩子，自卑成性，容易養成閉口不言，什麼都不敢爭取的習慣，就算眼前有大好機會，也不敢把握。」
我愣愣看著秋楓，這小鬼竟然還是名兒童專家……等等，她本來就是兒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妳說的……也是妳自己，對不對？」我敲著。
秋楓的手指僵住，一時沒有回話。
「或許吧，我已經度過那個時期了。」她說。
我靜靜望著秋楓的側臉，這陣子鬥智鬥力，有時忘了她也只是一名十三歲的小女孩，就算再怎麼聰明、早熟，也還是有一顆女孩的心，也還是會受傷，還是有喜怒哀樂。
想著想著，骨子裡一股熱血就湧上來。
「那就告訴她們吧。」
「什麼告訴她們？」
「說妳剛剛說的，請她們不要再重蹈覆轍。」
「你白癡嗎？她們表面還是我的長輩，我怎麼講的出口？到時候她們向那女人告狀，我耳朵就更不得安寧了。」
我望著秋楓，突然明白了，她正在經歷任何一名殺手都會遇到的「軟刀時刻」。
「好，那就這樣吧。」
「什麼？」
「等等妳就負責配合演出就好。」
我用力站起來，秋楓錯愕地望著我，我扯開嗓門一一點名大聲道：
「張夫人、錢夫人、白夫人、藍夫人、洪夫人，請妳們不要這樣教孩子，孩子會受傷的。可以建議，但不要貶低。否則他們要是自卑成性，出了社會後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敢爭，好機會也不懂得把握，你們關係還會越來越差。」我把剛剛秋楓的話大致意思說了一遍。
所有的刀叉都懸在空中，五位夫人呆呆地望著我，面面相覷，似乎不確定自己剛剛聽見了什麼。
秋楓瞪我一眼，雙手掩面，拼命縮小自己的身體。
「宇宙無敵超級大白目！」我聽到她喃喃唸道。
「抱歉，你再說一次？」藍夫人怯怯問道。
張夫人可沒這麼客氣，她用力一拍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區區一個保姆敢對我們指三劃四？我們教孩子是我們的事，跟你無關！」
我笑一下，「無關？那我表演一次給妳們看。」我突然轉向秋楓，大吼道：「妳是白癡，妳是豬啊？連使用刀叉都不會！」這一下，五位太太都愣了，秋楓也呆坐不動。我又繼續吼道：「還不快點！是不會動動腦子嗎？智障！還不快多用點力，快點！」
我轉過來微笑，彬彬有禮欠身說道：「抱歉失態了，可能過於誇張了點，不過剛剛五位太太就是這種樣子。還有，這純粹是我一個人的意見，若五位太太不開心就請秋太太責罰我好了。畢竟我是一名保姆，必須為秋楓的家教一手負責，我不希望讓她目睹五位太太這樣教小孩，以後依樣畫葫蘆學著做，我相信秋太太也不希望如此。至於五位太太愛怎麼教，我自然沒權力過問，我的責任已了，五位太太接下來就請自便吧。」
五位太太一聲不吭，五個孩子也張大嘴望著我，翁管家簡直嚇傻了，更不用說夏梅冬荷她們呆若木雞的表情。我坐下後，秋楓仍然不敢抬頭。
「你真是超、級、大、白、癡。」她在我手上打著字，嘴角卻微微揚起。
切，真是個不老實的小鬼。
我挺起胸，儘管眼前沉默相當逼人，但說老實話，招待貴婦那些眉角的確令我頭疼，但若要比氣勢比膽量，過去在洋基體育場的五萬人面前暗殺演講者我都能游刃有餘，何況今天區區五位夫人？
她們眼神直視過來，我輕輕瞄一眼，有人不安、有人移開眼睛，她們泡泡般的氣焰和憤怒瞬間破滅，在我眼神逼視下無影無蹤。
沒有狂飆或怒罵，五位夫人安靜呆滯幾秒鐘後，繼續享用她們的晚餐。只是她們沒再那麼嫌棄、羞辱孩子，只是時不時地瞄過來，眼神透著幾分不解和奇怪。
秋楓早已放下雙手，途中只凝視過我約五秒鐘，之後注意力又再度回到晚餐上。
現場總算安靜許多，我終於能聽見餐廳裡播放的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了。
「我還以為我會被罵。」我在秋楓腿上慶幸敲著。
「你自做什麼聰明？」她似乎相當不快。
「這個嘛……因為我看見妳正在經歷『軟刀時刻』，所以……」
「到底她媽的『軟刀時刻』是什麼意思？」
第一次聽秋楓爆粗口，而且還是用摩斯密碼，感覺真是微妙。我一面單手切著牛排（只要善用力矩原理就能坐到，每個殺手都會）一面小心翼翼回應：
「身為一名殺手，可能有一天目標是你認識的人、朋友。這種時刻，每個人都會猶疑，差別只在時間長短。每過一秒鐘，你就越難下手，越難下手，你的日子就越難過。若你最終放棄，就是『軟刀』，等同殺手生涯斷絕。這種人從此無法再當殺手，因為只要放棄過一次，就很容易放棄第二次，而且也沒有任何客戶會再找『軟刀』殺手，擔任務失敗的風險。
這就是殺手，當你接下任務的瞬間，有人必須死，你的日子才能安穩過下去。
關閉腦袋中的聲音，殺就對了。
太多時候越理性的人，往往越感性。殺手界有一句名言，叫做『別讓那張臉擋了你的刀』，意思就是『不要想太多，越想越無法下手』。」
敲完這一大串，秋楓只是靜靜咀嚼著牛排。我立刻後悔了，她大概覺得我是神經病，一個殺手突然出現在她家，不但說要殺她媽媽還不斷跟她談殺手大道理。
秋楓手指頓了頓，淡淡回應道：「聽起來，當殺手也沒那麼無聊。」
這算是某種稱讚嗎？我驚訝瞄她一眼，她馬上又敲：「不過你神經病，我又不是殺手。
」
果然還是死性不改。
窗外響起許多警車駛過的聲音，日後想起來，這似乎是個預兆。
這時誰也沒想到，在這頓高級晚飯之後，今夜的懸疑劇即將拉開序幕。
Posted in: 
發表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