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等待的過程中，艾可思突然發現，今天是他和弟弟這幾年來說過最多話的一天。
他們曾經非常要好，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漸漸疏遠了？
「哥，大寶打我的頭。」艾承功那時比他小一個頭，頭髮是標準西瓜皮，他一面哭一面跑過來。艾可思當時只覺得對方不過是國小生，應該沒什麼好怕的。
「在哪裡？會帶哥過去，」
他錯了，大錯特錯，在操場上看見那名男孩，對方竟然比他高一個頭，身材像相撲選手一樣硬是比他腫了好幾層，感覺一拳就能把他揍倒。
「哥，快上啊！給他一個好看！」艾承功又叫又跳，表情充滿驕傲，「你們這些王八蛋，我哥哥是最強的！」
艾可思站在對方面前，然而這傢伙的體型跟班上欺負他的那些同學實在太像了，當下他立刻直覺判斷出最佳處理模式，就像平常他在班上一樣……
息事寧人。
「抱歉，下次可以不要再打他的頭嗎？」他盡量以最客氣的語氣說，對方卻
冷不防地敲他一記，他愣了愣。
「快啊，哥！給他好看！叫他嚐嚐你的厲害！」艾承功興奮地要發瘋了。
「夠了，」艾可思轉過身，牽起他的手，「我們該回家了。」
他弟弟滿臉錯愕。
「可是哥，他……」
「打架是不好的事，該走了。」
他希望在臉頰通紅、羞愧難當之前，盡快離開這裡。那胖子兀自在身後叫囂，「小不點，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弱爆了！」然後大笑起來。艾承功不斷想拉他的手回去，他越想越煩，滾燙的熱度逐漸爬上他臉頰，這傢伙每次惹一堆麻煩就叫他收拾，當他吃飽太閒嗎？
「哥，你不幫我討回公道嗎？」
他弟弟不死心，沿路不斷扯著他的衣服，「哥、哥……」
「煩死了！」
艾可思甩開他的手，大吼：「不要一直哥哥哥哥的你煩不煩啊？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我出頭？你也長大了，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收拾！」
好像把這幾年所有壓抑的怒氣一次爆發了，他自己也嚇到，什麼時候有這麼大脾氣？回過神時，艾承功嚇呆了，嘴巴維持著「哥」的嘴型愣愣站著不動，淚珠在他眼眶裡打轉，那胖子見狀笑得更大聲。
「天啊，對不起。」
艾可思發現自己失態了，他滿臉抱歉。他弟弟沒有回應他，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他知道現在唯一挽救的方法，就是回去痛揍那胖子一頓，但他做不到。
「小功，我們回家好嗎？」
但他弟弟只是低頭盯著地板，沒有說話，那表情好像被賞了一巴掌。
從那一天起，艾承功就不太找他講話了。艾可思原本認為只是小孩子脾氣，一陣子就會好了，結果不久他弟弟考上國中，每天和朋友往外跑，兩人更沒有機會說到話，越來越少見面，從此形同陌路。
直至今日。
艾可思常常回想，那一天如果他以不同的態度面對，是不是今天的結局就會不同，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忽然間，牆壁轟地一聲崩塌了，倉庫內所有的人亂成一團，可以從洞口望見外頭的夜空。
艾可思瞪大眼睛，那洞口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
小歪。
怎麼可能？艾可思簡直不敢相信，奇蹟真的出現了！他明明就沒告訴小歪地址，她竟然會知道這裡？
不對，他轉念一想，這豈不是正中「麒麟」的道了？他們不正是要她來？「小歪小心，他們有埋伏！」他高聲叫道。
所有人立刻朝小歪開槍，子彈命中陷入她身體內，接著全數彈開。許多人大吃一驚，紛紛被自己的子彈射中，倒地哀嚎，小歪連動都沒動，冷冷盯著這一切。
「你們負責人在哪裡？出來。」她橘色的眸子變的十分冷酷。
監牢旁邊突然開了一扇小門，光頭男臉上帶著笑，手中握了一把槍。
「我在這裡。」他說。
艾承功暗暗吃了一驚，這光頭男竟然從頭到尾都躲在旁邊，剛剛那計畫肯定被他偷聽去，硬闖的話穩死無疑。他心裡暗叫好險，沒想到真的被他哥哥的算命給說中了。
「親愛的外星人，瞧瞧您，真是太美了，我一直都很想親耳聽聽妳的真名。」光頭男說完順手朝小歪開槍，然而她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黑影，擋住了那一發子彈。
歷老大。
艾可思差點沒嚇死，才發現那不是子彈，是一根針筒，正插在歷老大筋肉糾結的手臂上。他鬆了口氣又有點疑惑，忽然間，針筒末端噴出無數的絲線將歷老大層層包住。
艾可思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東西？
「幸好不是子彈。」
小歪手指伸長一甩，奪走光頭男手上的槍。她縱身躍到他面前，光頭男被那細長手指嚇傻了，小歪仔細觀察那把槍。
「太奇怪了，為什麼你不用吐真劑之類的呢？雖然地球上的吐真劑應該都對我無效啦。」她檢查了一下槍膛裡的針筒，「喂，你該不會想活抓我吧？」
「活抓？」光頭男結結巴巴，「妳……妳到底在說什麼……」
「聽說有些人就算世界末日還是只想到錢，想要抓活體外星人來販賣，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就在說你們耶。還是說，你們想用我來做一些奇怪的實驗？」她湊近光頭男的臉。
光頭男手發著抖，仍然拔出另一把槍指著艾可思，氣急敗壞地說：「少囉唆，妳要是不乖乖就範的話，這小子就……」
他話還沒說完槍就被打掉了。
小歪的手指像鞭子一樣反覆抽在他的臉上，一陣陣清脆的鞭打聲，光頭男登時鼻血狂噴。艾可思看傻了眼，這麼暴力的小歪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誰敢動我的店員，我就跟他拼命。」
小歪淡淡說了一句，表情仍笑笑的。
光頭男呆呆地癱軟在地上，臉腫得像豬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艾承功和叮叮抓著鐵杆滿臉震驚，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小歪與艾可思對上眼，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會心一笑。
「好啦，還有誰不服的，就繼續把槍和你們身上的武器拿著或藏在身上，我會讓你們拿到服氣為止。」
小歪跳下牆壁殘骸，笑瞇瞇地看著眾人。
話畢，現場槍枝落地聲整整持續了十秒。
艾可思等人坐在返回餐廳的轎車上。
「沒有想到你那通亂按的電話竟然打給我吧，而且我竟然剛好在外星女身邊，這真是太巧了。」歷老大在駕駛座上哈哈大笑，「現在回去，你們好像還趕的上甜點呢。要不是那傢伙剛好在附近替我們製造一點坍塌意外，要侵入倉庫還真費點時間。」
「那傢伙？」艾可思還以為他們弄來炸彈什麼的，原來不是。
「上次那個意外製造師啊。」
是那位失戀的西子？艾可思有點疑惑，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過他本來就是「麒麟」的人，出現在附近也不奇怪，不過怪的是為什麼要幫他們？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西子歇斯底里的樣子，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艾可思看看手錶，整起綁架過程不到兩個小時就結束了，快的好像一場夢。艾承功靠著車窗發呆，似乎仍在思考剛剛發生的事。
忽然有人扯扯艾可思的衣服，是叮叮。他望著這個女人，標緻的大眼睛，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正眼對望。
「你是他哥哥吧，」她忽然低聲道，「承功面對新事物其實很容易不知所措。這些年來相處，我知道他的人生一直在等一個英雄，但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誰。」她說完望著他。
那雙大眼睛彷彿洞悉了所有事，他望著他弟弟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好像又變回當年的小男孩。
他坐到他弟弟身邊，輕拍他肩膀，他這才發現艾承功的肩膀變的很厚實，跟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也是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眼前這個人其實還是他的弟弟。
「你難道不怕嗎？」
艾承功突然喃喃開口，「每天和外星人生活在一起，還要可能不斷被綁架、利用、威脅，而且你什麼武器或戰鬥技巧都不會……」
「人生不都這樣嗎，發生什麼事也還是要過下去。」他聳聳肩，「說不怕是騙人的。」
「你可以離開，為什麼不離開那間咖啡廳？」他弟弟緊緊捏住拳頭，「我知道過去是我的關係，現在我會替你寫一封認真的推薦信，保證你一定會有科技業大廠的工作，以我的人脈，甚至可以讓你空降主管，月薪十萬起跳。」
對艾可思而言，這沒什麼好說的。
「不了，謝謝，我還是會在那間咖啡廳工作，」他拍拍他的肩膀，「它給了我人生第二次機會重新開始，在我最艱困的時候。」
他們之間沉默了很久。
「我小時候曾經很崇拜你，但那一天我發現我錯了，」他弟弟吞吞口水，「我從那天起下定決心，以後無論什麼事都要靠自己。」
艾可思靜靜聽著，沒有插嘴。
「今天我好像又錯了一次。」
艾承功皺起鼻子，望著窗外，似乎忍著眼淚不掉下來。
「但我很高興我錯了。」
艾可思攬住他的肩，「對不起。」
他弟弟抹抹臉頰，輕拍他的手背。
回到「頂極牛香精緻合菜餐廳」門口，四人整理了一下衣裝討論好說詞，小歪堅持要假冒艾可思的女朋友給他們好看，歷老大不打算進去，自己在附近晃晃。
「爸媽還不知道。」
艾承功下定決心似地突然開口，「我原本真的是工程師，後來被革職了。」
艾可思瞪大眼睛看著他，在艾承功身上，他這種天才型人物，「革職」這兩個字彷彿與他絕緣。
「因為我頂撞上司，他們不喜歡我。這件事除了叮叮沒有人知道，後來是兩年前她引薦我，我通過測試，然後才被選進第七情報部門『雲』裡面。跟你一樣，命運就是這麼奇妙。」
「噢……呃，我死都不會說。」
艾承功聳聳肩，「走吧，那些老骨頭一定等到煩了。」
他們四人走進去，小歪率先迎上，正巧碰見艾可思的表哥從裡面出來。他見到小歪一怔，眼神發出光芒。艾可思曾經見過，那是獵豹遇見獵物的光芒，過去有個他曾經很喜歡的女生，在表哥出現這眼神後，就被他追走了，
「妳好，我是第一醫院的主治醫生，敝姓賴，妳今天第一次來這間餐廳吃飯？」
「你觀察力真敏銳，」小歪燦笑道，「我今天的確第一次來。」
「這是我們家族的包廂，看來妳不太清楚路在哪，」表哥輕笑道，「或許之後有榮幸請妳吃個飯？我認識幾間比這裡更高級的餐廳，順便問問，妳喜歡小提琴嗎？」
「小提琴？我比較喜歡瓜地馬拉，至少味道比較爽口。」
小歪八成誤以為表哥再問她咖啡豆產地，見到表哥錯愕神情，艾可思忍不住想笑。
大阿姨見到他們嚷起來，「唉唷，承功真是的，臨時有事也不說一聲。我們多想念你們啊，好歹說一聲再走嘛，又不是綁住你們不讓你跑。哇，這個可愛的小女生是誰啊？」
小歪立刻攬住艾可思的手臂，嚇了他一跳。
「阿姨好，我是艾可思的女朋友，我叫小歪。是我的錯，抱歉剛剛路上發生小車禍，害的還要他們趕出來幫我。不過多虧他們，現在沒什麼大問題了。」
小歪輕聲細語，很有禮貌地九十度鞠躬，艾可思差點看傻眼，他從未見過這麼淑女的小歪。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來來來，我們還幫你們留了一點菜，快來吃。」
艾可思任小歪摟著他的手，他看見表哥嘴巴張大扭曲，彷彿被人賞了一巴掌似地站在一旁，當下立刻有種報復的快感。隨著他與小歪緩緩步入餐廳，他看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驚訝、不信、嫉妒、疑惑……
「為什麼這種貨色竟然有這樣的女伴？」他所有表兄弟、堂姊妹的臉上全寫滿這句話。
「小艾，這是你女朋友？」媽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爸立刻站起來朝他挑了一下眉。「哇塞，真有你的，小子。」他臉上似乎這樣說著。
這些人臉上的這些表情他都是第一次看見。
他贏了，他知道他狠狠打擊了他們一頓，這些人向來認為的人生失敗組，竟然帶了個美嬌娘回來，如果小歪等等當眾公布他的月薪，他們肯定會嚇的下巴都掉下來。
然後呢？
報復的快感消失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他疑惑了，忽然之間，過去的自閉和自卑都變得十分愚蠢。他忽然明白，在這種場合中，他真正要的是什麼。
大阿姨拉住他，「可思，你怎麼這麼厲害，交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啊……」
「抱歉，」艾可思笑著打斷她，「她不是我女朋友。」
這句話一出，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小歪，他們全都呆呆盯著他。
「但她的確是一位非常好的朋友。」他笑笑，無視他人眼光拉著小歪一起坐下來。
「你瘋了嗎？不是說好打他們臉？」小歪低聲道。
「但又如何？那又不是真正的我。」艾可思嘗了一口甜湯，「我就是一個單身的算命師，不管他人評價如何，我很滿足現在一切，滿足就是我最大的成功。」
小歪愣愣看著他，然後笑出來。
「我是聽不懂啦，不過好像很有道理就是了。」
「小姐，」表哥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臉上掛著紳士般的微笑，「既然妳單身，不如等等我請妳喝杯咖啡吧，我們可以聊聊咖啡豆的事。」
「這樣啊……」小歪突然湊近艾可思低聲道，「早上給你那包咖啡豆，你沒用對不對？」
艾可思從包包裡找出來給她。
「行了，年假後見啦。」
小歪抓過那包咖啡豆，站起來攬住表哥的手，臉上堆滿她最燦爛的笑容，「不如我做杯咖啡請你喝吧，我很會煮咖啡喔。」
「哦？要去妳家嗎？」表哥的手悄悄摟上小歪的腰。
「到我店裡吧，不過有點距離就是。」
「看不出來妳竟然是店長啊，沒問題，我開車載妳去。」兩人笑著離開了。
艾可思忍不住露出無奈的微笑，希望小歪不要玩得太過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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