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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2月25日 阿學的日記
今天是段考，也是聖誕節。
我掙扎著爬起床，吐出一長條白色霧氣，嚴寒會刺痛我的肌膚，所以我幾乎不能離開棉被。房間內灰濛濛地一點光也沒有，我不想打開燈，至少這樣暫時不會在鏡中看見我自己。
父親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向來不載人的，總愛說「自己好手好腳不會自己走」。真好笑，這當然也是兩個月前開始的，過去別說載我，根本連我的臉都懶得見，現在細心伺候，像是生怕碰壞了我這個寶貝。
「不必，我自己去上學。」
我的聲音變的嘶啞，已經三天了，聽得連自己都難過。
「今天段考你確定要自己去？還有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有認識的醫生可以開特效藥，我順路載你過去只要十分鐘，至少讓你撐過考試……」
「我說不用了！」
我隨手抓起一疊書朝門扔過去，書本撞到門上迸裂了，紙頁散了一地。仔細想想，這時就有點不對勁了，我哪來這麼大力氣？但我那時無法思考，只覺得滿腔怨氣再吐不出去，我就要悶死了，開口閉口什麼大事小事都跟考試分數有關，難道一天不提考試他會死是不是？喉嚨痛死了，剛剛不該大吼的，當然我早就不用準備什麼段考了，只是現在不想見人。
我沒辦法見人。
一切起源一個禮拜前那根羽毛，在事情越演越烈之前，我已經去圖書館把所有可能有關的書全借了。當今電腦網路還不普及，我們家也沒錢買，只能暫時這樣自救。
我打開燈，鏡子裡的我，五色羽毛從我臉上、手上、腳上、甚至身體各處竄出。。
我變成了一隻怪物。
不。我喉間發出一聲悲鳴，明明昨天才全部剪掉的，竟然一夜之間又全部長回來。這些羽毛生長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已經控制不住了。
我跌跌撞撞走到書桌邊，卡夫卡的《變形記》被我撞到在地上，我翻了這本書無數遍，封皮都被我翻爛了，什麼解答都找不到。我撥開書桌上滿坑滿谷的紙，這幾天我不斷瘋狂地問小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怎麼了？要怎麼才能治的好？
一向知無不言，無所不答的小藍，第一次不以句子回答我，而是畫了一個箭頭。我以為搞錯了，換了好幾張紙全都一樣。而且每一個箭頭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我。
當時我太著急冷靜不下來，只能忿忿摔開那疊紙，這算什麼回答？我就是不知道答案才問你，你卻指我？我要是能解答的話還需要問你嗎？
手的形狀幾乎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束羽毛，再這樣下去，我的手總有一天會不能用。想到這裡，一股深深恐懼襲上我的心頭。
我不敢去看醫生，深怕他們拿我去做研究，就像電影上演的那樣。詭異的是，我腦中一直迴盪一個聲音。
好成績，好成績。
有好成績就能改變一切。
我從衣櫃裡拉出我最長、最厚重的大衣，抽出剪刀一刀一刀剪掉我雙手和臉上所有的羽毛，只是剪掉羽毛，卻去不掉長過羽毛的痕跡。我戴上口罩和帽子，有點悶，但幸好現在是冬天，我才不至於熱死。還有那支筆要記得帶，當然。
「阿學？」
父親開口問，我躡手躡腳走下樓梯，不待回答立刻溜出大門。
到學校的路途比我想像容易，除了我的皮膚一接觸外頭空氣就發癢，一抓就有許多皮屑紛紛落下，我幾乎感覺皮膚底下那些羽毛蠢蠢欲動，爭先恐後要竄出來。在公車上我實在忍不住了，抓也無法止癢，乾脆用力拍打，四周乘客紛紛一臉奇怪望向我，一到站我趕緊下了車。
我勉強走進教室，教室難得沒人說話，只有悉悉簌簌的書頁翻動聲，我一走進去，連書頁聲都停了。可以感覺諸多視線投過來，眼神中訴說無數疑問，這傢伙一個禮拜去哪裡了？怎麼變成這副模樣？流感、是流感，我想替自己辯解，但聲音幾乎發不出來。而且詭異的是，我體重好像越來越輕了，現在幾乎隨便走一步都會飛起來。
有好成績就能改變一切。
內心的聲音不斷提醒我，我吃力地拿出那支筆，旁邊同學偷偷窺視我，我知道她在看什麼，我握筆的姿勢非常奇怪，無所謂，反正寫字也不需要了，只要我想知道的答案，小藍都會替我完成。
完成？腦中好像浮現什麼事。但這禮拜的記憶都斷斷續續的，好像做了什麼又想不起來。
是什麼呢？
別管了，有好成績就能改變一切。
我望向大山的空位，今天是段考這麼重要的日子，那傢伙竟然還沒出現。
阿學的父親悄悄打開阿學的房門，一股氣味衝出來，他無法解釋，但聞起來就像發酸的臭襪子、腐爛洋蔥、還有各種奇怪無法言喻的鬼東西混合。
「這小子在搞什麼鬼名堂？」
他心裡默唸，阿學近來成績變好自然是好事，但他已經一星期沒離開過房間，這就有點不太妙了，還有這味道，難道他在吸毒？
阿學的父親摀起口鼻，跨過滿地的紙張書頁小心翼翼前進，窗簾全部緊閉，黑暗中檯燈的光照在床腳邊，那裏有樣東西。
那是一雙人腳。
他嚇了一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但幾秒鐘過後，這股恐懼轉為火大。看來這小子是真的吸毒了，這傢伙就是藥頭？這一個禮拜足不出戶，就是日日夜夜在這裡狂歡？他越想越氣，恨恨踹了那雙腳一下，沒有反應，他一下來了勁，抓住那雙腳死勁活拖拉出來。
那張臉從陰影底下露出來，他嚇得一路退到窗邊，撞倒了檯燈，呼吸急促。
儘管只見過幾次面，他還是認的出來，那張被刺了好幾個洞、爬滿蛆的臉龐，是社區委員會主席張太太的兒子，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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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2月25日 案發當天相關證人的回憶錄、阿學的日記
盤古市的日落大道上，天色漸暗，兩個小孩在大馬路上走著。
鈴匆匆追上艾可思的腳步，嘴裡一面慌忙唸道：「大事不好了，今天詩晴發燒在家休養，艾成功打球扭到腳躺在保健室，也不能走太多路。剛剛詩晴的媽媽纏住我一個小時拼命碎碎唸，天啊，我都要發瘋了。怎麼辦？今天要找出犯人不就不可能了？明天警察要是抓出嫌犯，我們就輸了！這可關乎我們盤古偵探團的面子問題……」
「我知道。」艾可思不耐煩地打斷，越走越快，「沒關係，抓嫌犯靠我們兩個人就行了。」
「靠我們兩個？」鈴有點驚訝，「我、我不知道耶，萬一犯人有危險的武器怎麼辦？萬一他有刀呢？有槍呢？還是毒藥？我看電視裡犯人都殺人不眨眼的，他要是生氣想殺我們怎麼辦？還是要請大人幫我們，我們不可能找警察，但可以找你家對面的黃伯伯啊，我看他人蠻好的……」
「我們誰也不找，」艾可思無情打斷她，「我說過，靠我們兩人就夠了。妳難道不知道電影裡面小孩幾乎都不會死的嗎？再說等一下我只是確定犯人地點，再叫警察進去，我才不想找死呢。」
「等一下，」鈴面露訝色，扯著自己兩條辮子，「我們現在正要去找兇手嗎？」
艾可思點點頭。
「你怎麼知道他在哪？警察不是也毫無頭緒嗎？」
「警察不知道，我知道。」艾可思嘴角揚起，「我問妳，如果妳犯了錯從學校逃走，不可能回家，離開城市的路被警察封鎖的時候，你會去哪裡？」
鈴目瞪口呆，認真地思索，「嗯……垃圾場、電影院、公園、車站、妓院、停屍間、你家、每個都有可能耶，還是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
「說得沒錯，」艾可思無視那些亂七八糟的答案，望著鈴，「近五年全盤古市的小孩都知道，有個地方非常適合，而且只有我們小孩子能進去。」
「阿學？你還好嗎？」
教室裡一位女同學好心問我，我卻無法回答她。
我渾身顫抖，全身不斷又冷又熱，不對勁，真的不對勁。看著羅老走進來，他是第一堂課的監考老師，管他是誰都好，我只想快點考完快點回家，好癢，感覺羽毛又要長出來了。好，考卷終於來了，我攤開考卷握住小藍，準備再度拿下滿分。
然而事情卻出了錯。
我眼睜睜地望著羅老走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能我先前模擬考考了全校第一，他最近口氣態度完全不同了，這說明了分數之於這些大人的重要性。
「抱歉，阿學，你得拿下帽子和口罩。」
什麼？
「可是我有感冒，必須保暖。」
我理直氣壯地說，但我嘴裡只傳出一陣嘶啞聲。羅老一臉疑惑，大概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又努力了一次，這次像鋸木頭的聲音，我看見旁邊同學縮了一下，滿臉錯愕。
「呃，好吧，你喉嚨大概不太舒服，口罩就算了，但帽子必須交給我保管。」
說完，他伸手就要來揭我的帽子。
帽子掀開後只會有一種後果：那堆羽毛會隨著頭髮彈出來，有如孔雀開屏，可能還有一兩根噴到他的臉上，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不可以！」
我伸手想阻止他，依然喊出一陣嘶啞，羅老板起臉，「阿學，就算第一名在我的教室也要守規定。你們兩個！幫我抓住他。」我左右兩邊同學分別抓住我的手，我急壞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要碰我！我要考試！然而監考老師的手指已經碰到我的帽緣。
太快了，快到沒人發生什麼事，只有我知道。
我身上的羽毛幾乎一下爆出來，衣服瞬間撐開，那兩人嚇到鬆手。我高舉小藍，狠狠戳向羅老的手腕，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羅老的手腕多了五個血洞，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鮮血不斷湧出。
我嚇了一跳。雖然的確想阻止老師，但沒想到要這麼絕。
正想著，小藍突然拖著我的手衝出去，快速劃開一圈。當我回過神時，左右兩位同學摀著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汨汨滲出。
老天，我幹了什麼！
「按住他，」羅老瞪大雙眼，表情扭曲，好像盯著一個惡魔，「快來人按住他！」
我愣了一下，才發現他手中拿著我的帽子。
長長的羽毛從我頭頂垂下來，蓋到我的眼前。全班同學駭然，他們盯著我全身五彩斑斕的羽毛，屏住氣息，一時不敢靠近。不行，不要，好不容易獲得這項能力，我一定要考到這最重要的考試……我低頭看見染滿鮮血的試卷，手背瘋狂竄出的羽毛，還有四周人人驚恐的臉，忽然明白這不可能了。
「怪物！」不知道誰大喊，「那不是阿學，是怪物，快點打死他！」
四周同學彷彿被喚醒似地鼓譟起來、站起身，這些人的恐懼轉變成惡意，大山那些死黨們立刻衝到掃具櫃拿出了掃把和拖把。
當你有能力的時候，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只知道我不願再重回那個被人無視的弱者，渺小綠葉，黯淡星光，小說裡的免洗角色，永遠不可能出頭的悲劇人物。所有人離我遠去，只剩我一個人瑟縮在一個黑暗無光、沒人願意理會的角落。
不。
四周同學們衝上來，舉著掃把和拖把，我望著這間無路可逃的教室，小藍在我手中快速震動起來。
於是在段考那一天，我殺光了我的同班同學。
鮮血浸濕我的制服，我從學校逃走，在日落大道上跌跌撞撞向前走著，儘管腦中一片混亂，我還是清楚剛剛究竟幹了什麼事。我是不可能回去了，這樣滿身是血也逃不了多遠，警察很快就會開始通緝我，他們不會罷休。
我得躲起來。
五年前，盤古市出現了一間廢棄空屋，所有小孩都知道，也都溜進去玩過。他的門口從裡面反鎖釘死了，但可以從窗子一個小洞鑽進去，大人絕對鑽不進來，這是只有小孩才能進去的避難所。
我好不容易鑽進去，羽毛落的到處都是。體重越來越輕了，我掙扎爬到椅子上，喘氣，全身顫抖。
我手中還抓著那支筆。
我的嘴好像黏住了，打不開，還有鞋子也破了，我看見疑似鳥爪的東西撐破鞋子，那是我的腳嗎？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幾個小時或是幾天，意識漸漸模糊，我快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如果事情就這樣落幕，或許還好一點。盤古市的人們從此流傳這一天有個發瘋的高中生殺了全班同學，然後人間蒸發，無影無蹤。來廢屋歷險的孩子只會發現一具詭異的屍體，或著他們什麼也不會發現，只發現屋內多了一套制服和一堆羽毛。
沒錯，當時要是這樣子發展就好了。
但此時我卻聽見說話聲，兩個人，他們站在馬路邊，我卻覺得像在耳邊一樣清晰。原來如此，我的聽力也增強了吧。我的意識模模糊糊，但那兩個人好像在談論這間屋子，還有我，八成是警方的追兵。
不要……小藍……
那支藍筆已經與我的右手融而為一，我不想再殺人了，但小藍似乎停不下來。而且不知道為何我知道，接下來無論誰敲門，或想從窗戶爬進來，小藍會立刻殺了那人。
「你是說廢屋？」鈴睜大雙眼，「你真覺得他會躲到那裡？」
「沒有什麼地方比那更安全，那是我們全市小孩子的秘密基地，誰都沒跟大人提過。」
艾可思停下腳步，他們正站在日落大道的中段，右手邊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矗立在約小孩高的雜草間，門窗被無數木板釘死。五年前，這房子的主人一夜之間離去，它就像個雕像般靜靜地、了無生氣地被遺棄在盤古市的這個無人角落。
「他真的在裡面嗎？」鈴蹦蹦跳跳走到門口，伸手就要敲門。
「妳在做什麼？」
「只是想嚇嚇他，我會注意分寸啦。」鈴憋著笑，小拳頭懸在空中還沒敲下去。
「別鬧了，狗急跳牆這句話妳沒聽過？」艾可思沒好氣道，他繞到房子側邊，「快來，看這裡。」
鈴站在大門口跟著探頭，房子側邊釘死的窗戶上有個小洞，這是廢屋唯一的入口。她一點也不陌生，畢竟盤古市的孩子只要不是乖寶寶、書呆子或媽寶宅男的話，多多少少都來探險過一次。
艾可思走到窗戶邊，蹲下來，盯著地上瞧。
「你在看什麼？」
「葉片上有血跡，還是新鮮的。」
鈴瞪大眼睛，「天啊，你真的說對了，兇手在裡面！」
艾可思站起來，正當他想湊近窗戶時，登時停住。
鈴緊張萬分，心臟簡直快跳出來。「怎麼了？裡面有什麼？」
「呃，我們還是先打電話給警察吧。」艾可思退離窗戶，臉色有點猶豫，「我好像……聞到一些奇怪的味道。」
「什麼味道？」
「好像……鳥……身上的味道。」
忽然間，大門發出一聲巨響，一個黑影伴隨碎裂的木板旋風般地出現在鈴身後，這股氣勢衝的鈴兩條辮子飄起來。艾可思正想大叫警告，但一切發生的太快。
什麼東西刺穿了鈴，鈴一臉震驚，瞪著胸口那隻藍色的筆，似乎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殷紅的鮮血灑滿大門旁欄杆，有幾滴落在艾可思動彈不得的臉上。
我冷冷望著這名小男孩，總覺得好像認識，或許在大街上見過吧，可惜思緒幾乎被破壞殆盡了。小男孩嘴巴微張，眼神驚恐到呆滯的程度，抱歉了，但我已經控制不住這支筆。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已經管不了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一開始，我也不過想考個好成績而已，這到底是誰的錯？
我早說過了，如果這是故事，絕對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小藍持續拖著我，我一腳踹飛欄杆，朝著小男孩往前踏了一步。
（檔案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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